第十四章:冬天無雪,夏天必定多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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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移動 (1) 半夜他又醒了。

    他沒有開燈,讓自己繼續浸淫在渾沌之中。

    他面前的處境像是一種有形的東西,占據着他整個精神世界。

    那是由黑暗、絕望、無可奈何等組成的實體,沉沉地壓着他。

    他和現實世界的聯系像遊絲一樣脆弱。

    他,一個弱小的生靈,在這廣漠的天地之間踽踽獨行,連影子都沒有。

    他想到了卡夫卡精心營造的那個地洞。

    那是一個多麼好的地洞啊。

    那個地洞在哪裡呢?在歐洲嗎?他能趕到那裡去?他能躲到那裡去……不不不,他說,我無意享用它的勞動成果,我隻是想幫助地洞的主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挖挖沙土,填堵一些可能會帶來危險的薄弱之處。

    就連這也不可能嗎?它是那樣驚恐,它從一開始做的就是怎樣萬無一失地守衛它的孤獨,我怎麼好去打攪它呢?不能。

    那就讓我也為自己挖一個地洞吧。

    土地是那樣瘠薄,這是由黑色砂粒和膠土凝結成的土地,在這樣的土地是不可能打出地洞的。

    你無處躲藏,蒼白的太陽燒烤着蒼白的大地,風在遠方蕩起一處處塵埃,塵埃在大地上像孤鬼一樣漫行,留下凄厲的悲鳴。

    你到哪裡去?你徒然揮動着所有的細小的腿,你覺得你在前進,可你是在往哪裡前進呢?也許你根本沒有前進,僅僅是逃生的欲望使你産生的虛幻的感覺。

    你不能動,就像格裡高爾無法離開他的床一樣。

    格裡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困難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像這樣呆在床上是不行的,他還是要做出努力,讓自己從這令人厭惡的床上離開。

    馬上就到上班時間了,不離開床怎麼行呢?格裡高爾說,七點一刻前無論如何要離開床。

    肉體把我們放到了我們未曾期望的地方,我們隻能依靠精神的飛翔。

    但是當我們要使用它的時候,我們驚訝地發現,精神被打斷了翅膀,它徒然地跳着,嘎嘎地叫着,可是它飛不起來,飛不起來。

    它翅膀上和它一再撲蹋的土地上浸了殷紅的血。

    它徒然地跳着,就是飛不起來。

    我們究竟是被何種東西所困扼?是精神困扼了肉體,還是肉體困扼了精神?我們能把肉體打碎讓精神飛揚而去麼?或者我們苟且一些,把精神扼殺,再在世間增加一具行屍走肉?我想離開那張床哦,還有比這更強烈的渴望嗎?我渴望離開它,同時渴望脫離這一望無際的大地,我用不着讓地洞為我護身了。

    我飛揚起來,我嘲笑着大地同時也嘲笑我遺留在那裡的不斷萎縮幹癟的皮囊。

    可是它飛不起來哦,它飛不起來,它永遠飛不起來,從古到今還沒有人能夠讓它飛起來。

    這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命定麼?這是上帝在造我們時為我們鎖上的枷鎖麼?我們無法掙脫,無法掙脫……那就讓我們匍匐下來吧,讓我們屈從于大地,讓我們重新回到床上……那是多麼深沉的恐懼……那不是疼痛,那是恐懼。

    好吧,那就讓我們把精神拖回來,束縛住它,把它投到火裡讓它燃燒。

    我們對天對地都說,我們屈從了,你看,它在那裡燃燒。

    不幸的是它不死啊,它在火裡還像在大地上那樣不停地跳躍。

    現在它更激越地上下翻飛,我看到它黑色的羽毛在燃燒。

    可是它不死,它就是不死,它吱吱地叫着,述說着恐懼,它就是這樣在恐懼中歌唱。

    這時候,我們的肉體無法保持清高。

    當精神的痛苦和肉體聯結時,肉體會感受到電擊一樣的疼痛。

    不要扼殺精神,它是不死的,它不死……我們還能做什麼?什麼也不能做。

    我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被固定在了某一個位置。

    卡夫卡是那樣想移動,他沒有辦到。

    約瑟夫?K也沒有辦到。

    所有人都想移動,好像隻有在移動中才能夠證明我們自身,但是歸根結底我們是辦不到的。

    這是我們存在的惟一方式。

    我們無可選擇。

    你不可能把一切都截止在某個部位,然後讓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

    這是不可能的。

    不管你躲到哪裡,過去都将與你形影相随。

    充其量那是你對自己短暫的蒙蔽。

    這樣想來,去老家這件事仿佛又失去了魅力,不那樣迷人了。

    他睜開眼睛,讓自己适應黑暗。

    當屋子裡的東西隐隐顯出輪廓時,他揿亮了台燈。

     靜極。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夜晚為什麼會這樣靜。

    為了不影響睡眠,他把石英鐘放在了書櫃裡,現在居然可以聽到清脆的嘀嗒聲。

    女兒和妻子都在她們各自的房間睡了。

    他突然感覺到孤獨像海浪一樣,靜悄悄的不懷好意地向他湧了過來。

    好像要躲避這種侵襲似的,他迅疾地伸出手,“啪”的一下關了台燈。

     有時候黑暗反倒能夠使人感覺到這個世界現實性的一面。

     蘇北交給吳運韬辭職信的那個晚上,吳運韬幾乎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