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正義在飄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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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遠離政治的學者,他隻是在做學問,你并不知道,正是這個人,也曾經整過人,出賣過人,陷害過人……人和人因為形形色色的社會活動仍然結為錯綜複雜的關系,人們照樣通過利用這些關系不遺餘力地謀求物質生活或精神生活的各種所需……沒有人對社會或者曆史進行審判,沒有這樣的審判者。

    人很脆弱,人需要一種力量的保護,我一生尋求的就是這種力量,我越是想到我為這個家庭負的責任,就越感到我需要這種力量。

    小佩,你可能不贊同我的觀點,但我還是要對你說,生存是一個自然範疇之内的問題,我們隻能在自然範疇之内為它尋找答案。

    你不能要求你的父親像陳寅恪、顧準那樣有一身铮骨;我不可能有他們那樣的思想勇氣,我不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你不能要求你的父親在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灰燼中歌唱,我們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看到有人跌下去,心裡想的更多的不是那些人的不幸,而是慶幸我還在這條道上走着;人們推推搡搡,唯恐自己失足,想辦法讓别人跌下去。

    我們每一個人都對另一些人的毀滅負着責任。

    如果哪一天曆史來一次審判,我們都将被宣判為罪人。

    現在,請你記住,小佩,我和你見過的我這個年齡的知識分子沒有任何差别。

    我們都在卑鄙地為自己開脫說: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中,人總要适應環境才能生存,這是進化論最簡單的一個道理。

    我們還為自己辯解說:我們并不是要把自己放到動物的水準上,我們是社會的人,我們應當具備基本的道德規範……生活很嚴酷,小佩,對任何人都很嚴酷,連你也不例外。

    但是你應付不了生活,你應付不了。

    我已經對你說過,現在想起來,我們對于你的教育的最大失敗是沒有在你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向你指出這個世界的不确定性。

    我們心疼你,不願意你的心靈被污染,為此,我和你母親痛心疾首。

    我們終于知道,我們不可能永遠向你隐瞞真相,你必須進入生活,進入這個不那麼純淨的生活。

    這時候我們想得最多的是你怎樣才能生活得好一些。

    你太單純,靠你一個人無法應付生活。

    好在你已經不小了。

    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和你母親之所以能夠接受金超,就是因為我們認為他是一個能夠對你負起責任的人,他具備這方面的素質和才能。

    我前面說了,我們生活在自然界,我作為一個生物,必須為我的後代創造基本的生存條件,讓他活下去,活得比他的同類好一些。

    這樣,在我離開這個充滿了争鬥的世界之時,我才能夠放心地說:行了,讓他獨自行走吧,我做了我應當做的。

    金超是我的選擇之一。

    生活的路很長,在漫長的生活旅途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你和金超必須相互支撐着往前走……事實證明我們沒有看錯他。

    現在的問題是:你應當怎樣看他?這方面,你要聽我多說幾句…… (3) 那天晚上紀小佩沒有回家,住在父母親這裡了。

     金超和吳運韬到京西賓館開會去了,晚上也不回家,她沒有什麼好惦記的。

    整整一個晚上,她都和母親在一起,沉靜地聽着母親述說她不知道的往事。

     母親說,考高中的時候,小佩的成績不是很理想,離她十分想上的某重點中學錄取分數線差七分,當時她哭成了一個淚人,覺得自己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父親走過來,撫摸着他的頭,安慰她說:“小佩,你盡力了,其他就不要想了。

    ” 誰也想不到,她最後竟然如願被那所重點中學錄取了! 今天,母親今天才告訴她,當時,父親動員了他在學術活動中建立起來的廣泛的社會關系,找到一個喜歡寫散文的政府官員,由這個官員向那所中學所在的區教育局打招呼,區教育局再給那所中學的校長打招呼……連母親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小佩上學的問題上被調動了起來,總之,可憐的小佩終于破涕為笑,高高興興走進了她夢寐以求的重點中學大門。

     如果用交換原則來解釋這件事,在父親這個環節,他實際上僅有一次小小的付出:在适當的時候,寫一篇那個官員作品的評論文章。

    父親是著名的文藝評論家,他的文章有擴大影響的社會價值。

    那個官員之後(也可以稱為“下遊”)令人眼花缭亂的交易行為,嚴格一點兒講,已經和父親沒有什麼關系了。

     能不能從量化的角度來對父親的行為進行一定的審視?可以。

    母親說,按照那所中學的規定,若破格錄取,離錄取分數線差一分補貼一萬元。

    也就是說,家裡要交夠七萬元,小佩才能夠被錄取。

    換一句話說,父親的一篇兩千多字的評論文章,價值七萬元!當母親為了讓她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厭其煩地這樣解說着的時候,紀小佩靠在寫字台旁邊的沙發上,微微地閉着眼睛。

    奇怪的是,盡管這一切都振聾發聩,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卻平靜如水。

    她甯靜地觀察它,她發現世界一片迷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