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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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誠府深,不宜深交。

    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組織部僅次于部長的實權人物,掌管着市縣幹部處,據說有些副部長權力也沒他大。

    像馮開嶺這種級别、位置的官員,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計地設法接近他巴結他,也就不足為奇了。

     黃一平不久就發現,馮市長特别看重這個年處長,有時甚至超過了副省長一級的領導。

    而且,年處長對馮開嶺,也同樣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于對待一般地市級幹部的傲慢與輕視。

    表面看來,他們是早年省委黨校的同學,曾經有過同一寝室的經曆,可事實上,培養這種關系,馮市長花費了特别的心血與精力。

    平時,馮市長每次去省城,無論多麼忙,都要打個電話給年處長,但凡對方說有空,一定會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帶第二人随行。

    要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就是這樣頻繁走動或閑聊中産生的,沒有足夠的交流,何來充分了解與理解?逢年過節的時候,市裡官員都要到省裡拜望一些人,很多人隻顧了那些管着自己的省級大員,卻往往忽視了年處長這類級别不高、實權卻不小的“現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慮到了也是草率應付了事。

    馮開嶺卻不是這樣。

    無論多忙,副省長、廳局長一級的官員那兒,哪怕讓秘書黃一平、司機老關代為上門,話帶到禮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處長那兒一定是親自前往,而且所選物品也必然與别人的不同,倒不是輕重有異,而是品位檔次一定要合乎對方的口味,顯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

    當然,更為主要的是,年處長托辦的事情,哪怕就是頂再多的麻煩、冒再大的風險,馮開嶺也會心領神會地辦得漂漂亮亮。

    這一點,黃一平直至後來通過鳳凰小區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驚覺到——此乃後話。

     對于自己與年處長的關系,馮開嶺從來不對外張揚,甚至每遇年處長前來陽城公幹,他往往還會有意回避,令人感覺他們并不熟悉。

    據說有一次,陽城組織部長還鄭重其事幫他們作了相互介紹。

    這一點,對做了将近二十年組織工作的年處長而言,就顯得非常重要,也為他格外欣賞與看重。

    像年處長這類組織部官員,不論你和他關系多麼親密,最不希望弄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更不想讓人當作一個招牌滿世界宣揚,最好在大衆面前實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于私下裡是怎麼回事,那就另當别論了。

    因此,機關裡就有人戲言,最怕同這類組織部官員同車旅遊、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講的笑話哪怕掀翻了一車人,他那張政治臉依然闆得像塊磚;二十四張牌裡,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順、通天炸,你也休想從他眼神裡覺察出半點端倪;你說了一晚上的勸酒話,噴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頭豬,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沒少。

    當然,黃一平現在知道了,馮市長與年處長的相處,既不為結伴旅遊,也不圖同桌打牌,更非喝什麼破酒。

    他們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遠、更有價值的目标之上。

    說到底,馮開嶺與年處長都是那種心機深重之人。

     其實,早在好幾個月前,年處長就開始關注陽城換屆的事,操心馮市長是否能順利轉正。

    那時,他所把持的市縣幹部處,受命負責起草省轄市政府換屆的文件草稿,其中有些政策性條文就曾經悄悄征求馮開嶺的意見,或者有意無意照應馮開嶺的相關條件。

    最近一段時間,雖然兩人很少直接見面,可像今天這樣的電話聯系,卻始終沒有斷過。

     6.秘書不俗:好秘書,問題少,會揣摩 啪地一聲,對面馮市長辦公室裡的燈終于亮了,随之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與咳嗽聲。

    這時,已是七點三刻,電話足足打了兩個小時零七分鐘,相當于一個世界頂尖長跑運動員,跑了一個男子馬拉松的全程。

     随着馮市長打開門,腳步漸漸消失在走廊東頭的洗手間,黃一平就像一支滿弓待發的箭,迅即而又悄然射了過去。

    利用馮市長方便的那幾分鐘,黃一平已經幫他清理好電話機、文件夾,收拾好随身攜帶的皮包、茶杯、手機。

    當馮市長再度回來的時候,原本有些零亂的辦公桌,複又變得井井有條。

    雖說晚上或明天一早,會有清潔工進來把衛生徹底做了,但黃一平知道馮市長有愛整潔的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喜歡辦公室裡散亂不潔,包括自己的頭發、皮鞋也都始終保持一絲不亂一塵不染。

    因此,黃一平甯可辛苦自己一點,也總要随時提醒自己眼勤手勤,盡量給領導創造一個舒适的工作環境。

     趁着市長更衣、換鞋的當口,黃一平先彙報了十幾分鐘前與丁松市長的一番對話,他怕第二天兩位市長碰面了,萬一聊起孩子出國的事會讓自己穿幫。

    馮市長聽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機靈。

    這期間,他眼睛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馮開嶺的臉,不便直接過問通話的情況,他隻得通過悄悄觀察對方表情、神态來判斷和揣測。

    結果似乎令人滿意,馮市長眉心處的那個“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塊厚重的咬嚼肌蠕動得堅實且很有節奏。

    伴随多年,黃一平已經不需要通過更多語言,而是憑借動作、表情乃至某個器官的細微變化,就能準确揣測與把握馮市長的心理。

    黃一平認為,準确把握領導心理不是為了讨好,更不能像古代楊修那樣賣弄小聰明,而是為了更好地給領導提供參謀,避免自己少犯錯誤。

    縱觀陽城委、府兩院,包括人大、政協及下屬部委辦局室機關的秘書們,雖然多如過江之鲫,可能夠達到如此境界,或曰與領導有此等默契者,恐怕無出黃一平左右者。

    這樣的功夫,是否就是馮市長評價的那個“不俗”呢? 馮開嶺對于黃一平“不俗”的評價,市府機關裡曾經流行過幾個不同版本。

    起初,黃一平對這些說法統統持懷疑态度,因為一種說法如果從幾個人嘴裡出現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隻能說明其真實性有問題。

    可是後來,經過反複考證,證明各種版本都确有其事,分别具有不可推翻性。

    這樣的考證,在N大曆史學專業畢業的黃一平看來,相當重要,也非常必要。

    據丁市長秘書小吉講,馮市長有一次在丁市長辦公室談事情,當時恰好洪書記的秘書因為嫖娼被抓了現行,機關上下對領導秘書多有指責。

    丁市長本意有嘲笑洪書記管教不嚴的成分,當然也順帶給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鐘。

    說話間,丁市長問:“你那個秘書小黃好象還不錯?”馮市長當即首肯:“相當不錯。

    ”接着又補充一句:“關鍵是不俗。

    ”有一次,市府秘書長也興緻勃勃告訴黃一平:“你小子行啊,跟馮市長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評價,難得!”還有那個張大龍副書記的秘書,有一回當着很多人的面調侃黃一平:“馮市長說你不俗,你自己說說看,怎麼個不俗?”雖然當時鬧了個哄堂大笑,可“不俗”這個評價又一次得到了應證。

     曆古以來,同行相輕乃職場通行的一個規則或弊端,讓做過秘書的人來評說秘書往往不會聽到多少好話。

    馮開嶺是做過秘書的,而且從市委做到省委,顯見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個秘書。

    按理說,他看秘書的眼光應該不是一般的挑剔。

    事實上,自從他回到陽城擔任副市長,享有了配備專職秘書的權力,同時就面臨着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挑選一個合适的秘書。

    他知道,現在的領導幹部慢說與戰争年代有天壤之别,就是與上世紀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日而語。

    分管的事情多,頭緒雜,各級召開的會議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彙報的事項、總結的材料也是林林總總,大會小會又總要發表重要講話,報紙、電台、電視台還要報道,如果完全憑自己一個人應付,縱然有三頭六臂或晝夜不眠恐怕也不行。

    因此,配備一個精明強幹的得力秘書,就顯得非常必需。

    如同一個男人找個什麼樣的妻子,除了自己從婚姻中得到快樂與實惠,同時還體現着你的品味、尊嚴、臉面,一個領導配備一個怎樣的秘書,同樣不可随意。

    試想一下,像陳希同、陳良宇這樣的高官,如果不是攤上那樣一些品德惡劣、貪欲極強的秘書,也許就不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

    而且,在機關裡工作時間久了,整日厮混在秘書堆裡,見得太多形态各異的秘書,自然懂得時下的好秘書如同處女一樣珍稀難覓。

    縱然缺,也勿濫,這是馮開嶺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選秘書亦然。

     在初任陽城副市長的那兩年裡,馮開嶺身邊雖然也有秘書,卻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就像一位精明的獵人一樣,他在耐心尋找獵物,等待機會。

    不經意間,黃一平進入了他的視野。

    那陣子,黃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長。

    馮開嶺知道,像魏副市長這種從京城下派挂職鍛煉的官員,一般秘書不會全心全意地服務。

    可是他發現,黃一平是個例外。

    黃一平跟在魏副市長身邊,既不點頭哈腰萎萎縮縮,也不趾高氣揚盛氣淩人,目光裡多有純淨明亮之氣。

    有一陣,魏副市長身體不好,黃一平陪同看病、挂水,在市府門前衆目睽睽之中攙上扶下,其态度殷勤且周到,卻絲毫不露谄媚邀寵之态,也沒有厭煩與難堪之色。

    一日兩日如此,十天半月不變,馮開嶺感覺此人踏實而不勢利。

    後來一段時間,魏副市長回北京休養,馮開嶺每天經過秘書室,都看到黃一平早早前來,先把魏副市長辦公室門窗打開通風,桌椅揩抹一遍,而後捧一本書坐在那裡靜讀,并不與别的同事閑聊。

    有一次,馮開嶺進去要過書看了,是一本民國初年版資治通鑒,豎排繁體字,紙張泛黃得厲害,上邊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

    此書恰好他也喜愛,相互三言兩語交流下來,馮開嶺發現這個N大曆史系的畢業生确是有些見識,對曆史人物與事件往往一語中的。

    之後,兩人又有幾次閑談,馮開嶺有時故意把話題扯到一些機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