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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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太大的亂子了。

     但願是一場虛驚。

    老人瞅着路邊的小樓,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家如今還住在很舊的普通磚房裡,如果他家也早早蓋上自家的小樓,也許小樂就不會跟着人家偷運私鹽,就不會入獄,說媳婦也就不會讓他發愁了。

    老人掐指算了算,這些住上小樓的人家都是養船的大戶。

    養船的都發了,可他這造船的日子過得還很寒酸。

    老伴兒沒有跟他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四年前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

    海邊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據說常吃海貨的人不得癌。

    老伴兒舍不得吃螃蟹和大蝦,總是吃那些剩飯,她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趙老鞏家吃剩飯的。

    這時老人眼前又浮現出老伴兒的那張多皺的黃臉,他不由對老伴兒對兒子産生深深的歉疚。

    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樓的,可他怕小樂出獄後閑着,就把多年的積攢造了一艘中等的機帆船,花去了十幾萬元。

    這錢有大兒子趙振濤平時給的,有女兒們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場掙下的。

    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搬進小樓的希望破滅了,可他并不因此而仇視那些新蓋的小樓和住進小樓的莊戶人。

    不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趙老鞏不服氣的是,早富的人裡多有不三不四的壞東西,就說承包村裡造船廠的葛玉琴吧,這個娘兒們毒哇! 全村裡,趙老鞏最不服氣的就是葛玉琴這樣的人,可他還得給她打工,不知内情的人以為是趙老鞏圖那娘們手裡的财,其實,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個徒弟。

    趙老鞏幾次甩手不幹,葛玉琴都威脅說,你這個老東西前腳走,俺後腳就把你這幾個徒弟給開喽!趙老鞏怕徒弟們丢了飯碗,自己隻好忍氣吞聲地熬着。

    他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榨不出多少油來了,葛玉琴這騷貨在他身上圖的是别的。

     這老女人眼裡有曆史的影子,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

    趙老鞏已經悟出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裡的。

    他記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輪,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這個女人胖胖的,臉上沒有多少皺紋,她厲害在那雙眼睛上。

    這雙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盡管她這幾年害了眼病,睫毛幾乎脫落光了,眼邊終日呈着充血的炎症,頭發不僅花白,而且稀疏得無法攏到腦後束住,可她的眼睛銳氣不減。

    她是老蟹灣海霸葛七的女兒,葛七欺男霸女,魚肉鄉裡,殺人不眨眼。

    臨解放那年,葛七帶家眷乘船逃走,是從海路逃的。

    身為農會主任的趙老鞏帶着村人駕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兒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兒葛玉梅和大兒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斃了,葛玉琴長大後下嫁給了漁民孫羅鍋。

    孫羅鍋福淺,壓根兒沒有沾過女人一點光:人民公社發放救濟糧的名單上就沒有他們;文革那陣兒,葛玉琴挨批鬥掃大街,孫羅鍋陪着;文革剛結束,孫羅鍋就在一場車禍裡死了。

    孫羅鍋人沒個模樣兒,可葛玉琴卻給他生下三個漂漂亮亮的女兒。

    算命先生說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注定大福大貴,時來運轉。

     改革開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來了,光景說好就好了。

    她發家于老蟹灣的一場油荒。

    那年柴油緊張得不行,好多機帆船都不能出遠海了,隻能在近海裡遛彎兒,鄉裡村裡急成了一鍋粥。

    葛玉琴瞅準了,托關系把油搞來了;她更鬼精的是,油運到老蟹灣也不賣,而是拿海貨換。

    這一片海域的鮮貨都抓在手裡了,她就哄擡物價,着實賺了一筆大錢。

    她順坡下驢地搞了個公司,當上了總經理,這幾年越幹越大發,有自己的船隊,把村裡的造船廠也買斷了。

    趙老鞏還聽說葛玉琴把公司辦到了城裡,在北龍市買下了小别墅。

    公司還給北龍大港的工地供料,錢财滾滾而來。

    最初趙老鞏心裡恨恨地罵:日她個奶奶!每年大兒子趙振濤回家過年,老人也總是講葛玉琴的壞話。

    趙振濤就微笑着說這是市場經濟,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慢慢的,老人就仿佛失掉了原有的遺憾和憤怒。

     此時此刻,趙老鞏胸中的遺憾和憤怒卻轉移到朱全德一家身上。

    朱全德是老蟹灣的燈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個兒子一個寶貝閨女。

    趙老鞏知道他家底兒,用趙老鞏樸素而實在的話說,如果重新劃分成分,他們老哥倆兒還是貧農。

    他知道朱全德是個老實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兒辣花的主。

    辣花是個圖虛榮的娘兒們,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總覺得閨女嫁給小樂有點屈,她巴結葛玉琴将朱朱送到海港當工人。

    趙老鞏心裡明鏡兒似的,準是這兩個娘兒們将朱朱說服才退親的。

     趙老鞏不知不覺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門前,他收住腳,屏息去聽院裡的動靜。

    院裡靜靜的,沒有出現殺人越貨的迹象。

    難道小樂利利索索地幹完逃了?趙老鞏又聽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朱全德的兩聲極為難聽的咳嗽,他的心才漸漸平順一些。

    他輕輕歎了口氣,晃晃地走了。

     趙老鞏走着想着就到家了。

    家裡亮着燈,卻沒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軟軟的。

    兩個閨女準是到外頭找那個雜種去了。

    找到小樂沒有?他心裡懸吊吊地在屋裡屋外轉了轉,就蹶跶蹶跶地走出來。

     燈光跳出來,給黑黑的村夜捅出許多漏洞。

    趙老鞏借着燈光就能看見小街路旁兩排挺拔的樹幹。

    早春的槐樹還剛剛發芽,憑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

    樹幹旁邊擺放着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細瞅,他才看清是一條生産隊時期造的大肚蛤蟆船,這是隊裡分給對門兒姚老二家的船。

    這條船是他趙老鞏挑頭打造出來的,它在茫茫無邊的大海裡悠蕩了三十來年,終于光榮下崗了。

    趙老鞏拿不準去哪兒,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幾眼:船闆油漆脫落,油松已經風化了,脫形走相地龇咧着嘴。

    趙老鞏一輩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個白天幾乎都是在勞動中度過的。

    吞着木頭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着散發着木頭香味的大船順着老河口緩緩駛向大海。

    他來不及去慨歎去留戀,從不對生活發問造船給他的生活究竟帶來了什麼?也根本來不及去欣賞玩味自己的創造。

    在若幹年以後的這個不平常的夜裡,他竟然細細地呆呆地瞅着自己造的老船。

    他記起來了,造這艘船的時候,老伴兒的肚裡正懷着小樂。

    小樂他娘挺着個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廠來送飯。

    他和夥計們用撬棍和纜繩拽這船下水。

    他們喊着十分響亮的号子: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當時,有人告訴趙老鞏孩子他娘來了,讓他先别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裡的胎。

    趙老鞏抹着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說,不怕,讓他聽聽勞動的号子,說不定這小崽兒能成個闖海的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為響亮的号子在灘塗上響起。

    果然讓老鞏說着了,小樂子天生就他娘是海裡的蟲兒。

    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趙老鞏實在找不出去哪裡的理由,就掏出紅木煙鬥來吸,邊吸邊等着女兒們或是小樂的到來。

    他圍着大肚蛤蟆船轉悠,從船頭走到船尾,終于發現了記憶中應該有的東西。

    記得小樂他娘走後,徒弟們圍着他打哈哈:“趙船師,你說孩兒他娘肚裡的娃是男是女啊?” 趙老鞏自信地說:“是個帶棒棒兒的!” 人們嘻嘻笑着嚷:“那可說不準啊。

    ” 趙老鞏舉起手中的斧頭和鑿子喊:“你們不信?俺在船頭雕一隻海鷹,雕給俺的兒子!”他喊着就眼眶地雕起來,一隻展翅的雄鷹很快就雕成了。

    鷹是鎮邪的,後來漁民們都争搶着用這艘船。

    趙老鞏也知道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隻鷹。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隻布滿老繭的大掌摸了摸,鷹鼓鼓楞楞地還在呢。

    老人的手指已經摳到了鷹的翅膀,翅膀上窩着脆幹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

    他的指尖,順着鷹的翅膀劃到鷹的頭上,心中忽然産生了一種激動,一種類似于對兒子偶爾才會産生的感情上的激動。

    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過他粗糙的指尖兒,遍布全身。

    這心情包含着對兒子的期盼,包含着對過去歲月的留戀,包含着一個普通勞動者的自尊和對勞動的崇拜。

    夜黑咕隆步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用手輕輕地拍了幾下船闆:老夥計呀,你還認得俺趙老鞏嗎?鷹啊,你還能在大海上飛翔嗎?趙老鞏不由流下了熱熱的眼淚。

    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皺紋爬到嘴邊,澀澀的。

     嘩啦啦的一陣響聲,驚擾了趙老鞏。

    他擡起頭瞅見一輛自行車朝這裡跋來。

    他惴惴地從船身裡走出來。

     騎車人跳下來,非常驚喜地叫了聲:“爹,爹呀——” 趙老鞏轉過身,見是他的四閨女趙四菊。

     “爹,您可讓俺好找哇,您怎麼在這兒蹲着?”四菊埋怨着。

    她剛才一路找趙老鞏的時候,心裡後悔自己不該給爹打電話。

    這把年紀的人了,黑燈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辦? “四菊,小樂他,他在哪兒?”趙老鞏焦急地問。

     四菊說:“他沒事兒啦,爹,進屋說吧!” 趙老鞏轉身往家裡走,邊走邊罵:“這個兔崽子,回頭俺打折他的腿!” 進了屋,趙老鞏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