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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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位十多年來未曾見面的少年時代的老同學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兩者之間,看不出年齡也看不出性别,他說是個女人,在種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廟前的合影。

    他問我知道"荒江女俠"嗎?" 我當然記得,那還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學把家藏的那種校方禁讀的長篇多卷武俠小說,什麼《七劍十三俠》《峨嵋劍俠傳》、《十三妹》之類的舊書弄到學校裡來,有交情的才能帶回家過一宿,沒交情的隻能在上課的時候,塞在課桌的抽屜裡偷偷看上幾眼。

     我還記得,我更小的時候,有過一套《荒江女俠》的連環畫片,打彈子的時候輸掉了幾張,再也湊不齊全,我曾經可惜得不行。

     我又記得,也是這"荒江女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麼别的女俠,同我少年時性意識倍增懂懂的覺醒也有關系。

    那大概是從舊書鋪子裡來的一本連環畫,前一頁畫的是一枝在勁風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說明寫的大抵是可憐一夜風雨知多少,隐約的意思是這女俠被一個惡少,自然也是有武功的,霸占了。

    之後又有一頁,是這女俠拜了武林長者高手,學成了一手飛刀絕技,一心雪恨,終于找到了這仇人,甩出的飛刀本鈎住了他的首級,卻又動了無法明白的恻隐之心,隻将他一隻手臂割斷,反放了一條生路。

     "你相信不相信,現在還有女俠?"我這老同學問我。

     "就是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開心。

     照片上我這位戴着眼鏡身材高大的老同學,穿着地質隊的野外工作服,神态憨厚,我總覺得他像托爾斯泰的小說《戰争與和平》中的那個書呆子彼埃爾。

    我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他還很瘦,隻不過他那張善良的圓臉當時就戴的一付眼鏡,總挂在鼻梁上,同一位俄羅斯畫家的一本托爾斯泰作品插圖集中的彼埃爾有些相似。

    可他身邊那位隻到他肩膀高的俠客,穿的同老農民一樣,一件寬大的對襟大褂,大褲腳下又是一雙當兵的那種平日膠鞋,沒有性别的臉上一對小眼,除了像農村女幹部那樣齊耳根的短發表明她還是個女性,同我從武俠小說,畫片和連環畫上得來的那一身短打,束腰提氣英姿鳳眼的女俠毫無相似之處。

     "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殺人如割草,"他說得一本正經。

     我從株州東來的路上,火車晚點了,停在一個小站上,大概是等從對面開來的一趟特别快車。

    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這位老同學在這地方的一個勘探隊工作,十多年來失去了聯系。

    去年,一家刊物的編輯竟然轉來了他寄給我的一篇小說稿子,信封上寫的就這地名。

    我沒有帶上他的地址,可我想這麼個小地方總不會有好幾個勘探隊,不難問到,當即下了火車。

    他是我少年時的好友,人世間快樂事不多,老朋友出其不意相見,正是一樂。

     我從長沙經株州轉車,本來也無意停留,那城市我一無親屬,二無熟人,又無民俗,也無古可考,卻也曾在湘江邊上和城裡轉了整整一天,後來才明白無非是為了追溯另一個想來都很無聊的印象。

     我帶着鋪蓋卷,像難民一樣從北京趕出來,弄到我兒時曾經逃難過的這山區,去所謂"五七幹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

    同一機關裡人與人的關系被反複折騰的政治運動弄得十分緊張,人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己這一派,生怕被對方打為敵人。

    沒想到又來了個最新的"最高指示",軍代表也進駐到文化機關,大家夥子是全都弄到山匕來種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難。

    我母親生前說,她生我的時候,飛機正在轟炸,醫院産房的玻璃窗上貼滿了紙條,防爆炸的氣浪。

    她幸運躲過了炸彈,我也就安全出世,隻不會哭,是助産醫師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聲來。

    這大概就注定了我這一生逃難的習性。

    我倒是已經習慣于這種動蕩,也學會了在動蕩的空檔中找點樂趣。

    衆人在站台裡坐在鋪蓋卷上傻等的當口,我把行李托給人,像一頭喪家之犬,在這城裡大街小巷亂轉,竟然同對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個小飯鋪裡遇上了。

    那時豬肉定量供應,一人每月一張肉票,隻能買一斤豬肉。

    我想他同我一樣,無非想吃頓肉食。

    這飯鋪裡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盤。

    好歹都淪落在外,便坐到一張桌上,而且不約而同争着買酒。

    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沒有這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争,誰同誰也不是敵人,當然誰也沒有提及政治。

    飯桌上居然有那麼多共同可說的,關于這條老街,諸如可以買到發出稻草香味的草紙,手織的不要布票的土布,茶葉也不憑證券定量供應,而且還可以買到北京根本見不到的五香花生米。

    他和我也都買了,也都從包裡摸出來,攤到桌下酒。

    就這麼點不值得記憶的記憶,竟讓我從長沙過株州轉車時停了一整天。

    那麼,我少年時的好友更沒有理由不找他一找,何嘗不給他也帶來一分意想不到的快樂?我在這小站邊上的旅店要下一個鋪位,把背包寄存了。

    如果找不到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