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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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這燈火通明喧鬧的都市,又是滿街的行人,車輛穿流不息,紅綠燈變換來變換去,無數的自行車像開閘的流水,又是T恤,霓虹燈和畫着美人的廣告。

    我本打算在火車站附近找個象樣的旅館,洗個熱水澡,吃一頓好飯,慰勞一下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覺,緩解這十多天來的疲勞。

    連續走了幾條街,所有的旅館單間都住滿了,仿佛人全在做買賣跑生意掙大錢。

    我既已認定今夜必須破費一下,不再睡滿是人味汗臭的大統間或是過道裡天一亮就得被趕起來撤掉的加鋪,隻好守在一家旅館的門廳裡,等乘晚班火車的旅客退房。

    煩不勝煩,突然想起我還有個這城市裡的電話,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說是我要路過盡可以找他。

     我不妨試着撥了号碼,電話居然接通了,接電話的并不客氣,叫我等着,聽筒裡嗡嗡響了好一陣,不見挂斷。

    我一向怕打電話,一是我自己沒有私人電話,二是我知道一些有職位家中裝有電話的對陌生人通常使用這一招,到對方等得不耐煩了,說聲不在,或是幹脆把電話扣上。

    我的朋友中沒幾個有私人電話的,但我朋友的這朋友沒準當上了官。

    我并非對當官的一概有成見,我不到憤世嫉俗的這地步,隻覺得電話這玩意不通人情,非萬不得已不輕易動用。

    它就嗡嗡響着,我即使挂斷也還得站在這旅館門庭裡幹等,不如聽下去,好歹是個消遣。

     電話裡終于響起一個聽來不很情願的聲音,又核實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驚叫起來,問我此刻在哪裡?馬上來接我!到底還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識還認這交情。

    我當即放棄了住旅館的念頭,問清了坐幾路電車,拎包就走。

     敲他房門的時候,我多少有點遲疑。

    開門的房主人立刻接過我手上的東西,也不先拉個手,假客氣一番,而是擁着我肩膀迎進屋裡。

     好一個舒适的家,門廳接着兩個房間,布置得相當雅緻,藤條靠椅,玻璃磚面的茶幾,擱上骨董和洋擺設的櫃子,牆上挂的繪制的磁盤,地面都上了棕紅的油漆,光亮得沒處下腳。

    我先看見我這雙勝鞋,從鏡子裡又看見我那蓬頭垢面,好幾個月不曾理發,自己都不好相認。

     "我從山區裡出來,像個野人,"我不得不自慚形穢。

     "要不是這機會,請你都請不來,"主人說。

     他妻子同我拉了下手,忙着張羅茶水。

    他不到十歲的小女兒靠在門邊上叫了聲叔叔,望着我抿着嘴笑。

    主人說他收到他北京的朋友來信,知道我正在各地雲遊,早就盼望我來。

    然使又告訴我許多政界和文壇的消息,某某又出面了,某某又失勢了,誰又發表了什麼講話,誰又重申了什麼原則。

    甚至還有一篇文章,重新提起我的名字,意思是作品雖有失誤,對作者也還不宜一棍子打死。

    我說我對這些已沒有興趣,需要的是生活,比方說,此時此刻要能洗上個熱水澡。

    這朋友的妻子立刻笑了,說她馬上就去燒水。

    洗完澡,又被主人領到小女兒的閨房也是他書房裡,說是累了可以先睡一會,等會再叫我吃飯。

    廚房裡油炸鍋的聲音,女主人顯然正忙着炒菜。

     我躺在他女兒幹幹淨淨的小鐵床上,枕着個繡了隻花貓的機頭,心想幸虧打了個電話,電話這東西也還不壞。

    我問他是不是當官了,進入電話階層?他說他這是樓下傳達室的公用電話,有值班的傳呼。

    他還有些青年朋友肯定也想見我,這夏天夜裡人都睡得很晚,有的就住在附近樓裡,有的地可以電話招來,你如果想見的話。

    我滿口答應,也就聽見他開門的聲音,又聽見陸陸續續樓梯上的腳步聲,還聽見關上的房門外客廳裡在說話,講的是,你的作品,介紹你的遭遇,你仿佛成了個鬥士,對抗社會的不平,你說你對抗不了,你以為荒誕并非隻指當官的而言,這世界和人類自身越看都越加古怪,你想不到竟然還有這些關心你的朋友,令你覺得這世上也還值得一活,他們便商量明天找姑娘們來,一起去跳舞,為什麼不?這話又是你說的,姑娘們則快快活活一群,不是些青年演員,便是些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她們又相互唆使到野外松林裡去采蘑菇呀,這當然是絕妙的主意,你們不怕吃了中毒?你不會先嘗,你吃了大家再吃,誰叫你要當勇土?勇士先得為姑娘們獻身!她們的嘴都不肯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