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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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所謂文明把性的沖動和愛情竟然分割開來,又制造出門第金錢宗教倫理觀念和所謂文化的負擔,實在是人類的愚蠢。

     夜色越來越濃,黝黑的河面上鼓聲消失,顯出船隻上點點燈火。

    我突然聽見一聲漢話叫哥,覺得這聲音就來自我身邊。

    轉身見坡上四五個姑娘全朝我唱,一個明亮的聲音又叫了聲哥,這就再明白不過,她可能隻會這一句漢話,對于求愛也就夠了。

    我看見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來,霎時間我似乎回到了滿懷春情的少年時代,早已喪失了的這種的悸動猛的燃燒起來。

    我不覺貼近去看她,也許是受這裡小夥子舉動的影響,也許由于光線昏暗,見她嘴唇還微微在動,卻沒再出聲,隻等候着,同她一起的女伴們和唱的歌聲也輕了下來。

    她幾乎是個孩子,一臉稚氣未脫,高的額頭,翹起的鼻尖,一張小嘴。

    我此刻隻要有一點表示,我知道她就會跟我走,假依着我,興高采烈,打起她的小傘。

    我受不了這持久的對視,趕緊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鈍,又連忙堅決搖了搖頭,怯弱得不行,轉身就走,并且再也沒敢回過頭去。

     我沒有遇到過這種求愛方式,雖然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真遇到了卻措手不及。

     我應該承認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梁,翹鼻子,高額頭,小巧的嘴唇和那副亮閃閃期待的眼神,喚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種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識到我已經回不到這種純真的春情中去。

    我得承認我老了,不僅是年齡和其他種種莫名的距離,那怕她近在飓尺随手可以把她牽走,要緊的是我的心已經老了,不會再全身心不顧一切去愛一個少女,我同女人的關系早已喪失了這種自然而然的情愛,剩下的隻有欲望。

    那怕追求一時的快樂,我也怕擔當負責。

    我并不是一頭狼,隻不過想成為一頭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竄,卻又擺脫不了這張人皮,不過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裡都找不到歸宿。

     蘆整響起來了。

    這時候,河灘下,樹叢旁一張張小傘後面,相認了的情侶偎依摟抱,再不就雙雙躺倒在天與地之間,全都沉浸到他們自己的世界中去。

    而這世界離我竟這麼遙遠,就像是遠古的傳說,我怅惆離開了河灘。

     公路邊的蘆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頂端吊着盞雪亮的汽油燈。

    她頭上罩着一塊黑布披巾,用個銀圈在頭頂束住頭發,戴着個亮閃閃的大銀冠,中間是盤龍戲鳳,兩邊各張開五片打成鳳鳥羽毛狀的銀泊,舉手投足都跟着抖動。

    左邊的銀泊片的羽毛還紮一條花線編織的彩帶,一直垂挂到腰下,身腰舞動的時候,更襯托出她的嬌美。

    她身穿一統束腰的黑施子,寬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幾串銀銅,全身包裹在黑頭巾和黑飽之中,隻裸露出頸脖子,套在一對大而厚重的銀頸圈裡,胸前還挂了一把花紋精緻的長命鎖,環環相扣的銀鎖鍊從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這一身裝束比綴滿五彩繡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滿身銀飾又足以表明她身分貴重。

    她那雙赤腳也很美麗,蘆簽聲中她起舞的時候腳踩上兩串銀阈子也晶晶吟唱。

     她來自黑苗的山寨,這山寨裡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蘭,兩片鮮紅的嘴唇又像是早春的山茶花,啟開的唇間亮出螺鋼般的細牙。

    她扁平稚氣的鼻子,那圓圓的臉蛋上,兩眼更顯得分開,總也微微在笑,烏黑的眼仁閃爍,更增添她異樣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灘上去招引情郎,各個寨子裡最牛氣的後生,扛着兩人多高彩帶飄搖的大蘆空就在她面前弓腰。

    他們鼓足了腮幫,搖搖擺擺,退步跺腳,引得姑娘們的百語裙在他們眼前忽忽直飄。

    唯獨她隻腳踝輕擡,轉動得那麼靈巧,她不光叫小夥子個個為她折腰,還要逗他們把蘆簽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氣,她就有那麼驕傲。

     她不懂得什麼叫妒恨,不知道婦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蠱的女人為什麼把蜈蚣、黃蜂、毒蛇、螞蟻同鉸下的自己的頭發,和上精血和唾液,還将那刻木為契的負心漢貼身的衣褲也統統剪碎,封進壇子裡,挖地三尺,再理進土裡。

     她隻知道河那邊有個阿哥,河這邊有她阿妹,到了懷春的年紀,都好生苦悶,蘆空場上雙雙相會,姣好的模樣看進眼裡,多情的種子在心底生根。

     她隻知道等夜裡火塘蓋上灰燼,老人打着呼哈,小兒在說夢話,她起身開了後門,赤腳走進花園。

    跟過來一個後生,頭戴的銀角帽,從籬笆邊走過,輕輕吹着口哨。

    早起阿爸叫九聲,喊多了阿媽要生氣,推開房門要拿律相,鋪上空空沒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邊屋檐下的樓闆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也沒有星光,河水和對面的山影幽黑的連成一片,夜風中透着寒氣,傳來幾聲狼爆。

    我從夢中驚醒,細聽是一個還在求偶的絕望的叫喚,似歌非歌,斷斷續續,分外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