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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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過,她沒怕也隻是說怕并非真怕,可又怕墜入這黑色的深淵,無止境飄蕩下去,她想沉淪,又怕沉淪,她說她看見黑乎乎的潮水緩緩上漲,從不可知的深處直湧上來,幽黑的潮汐正把她吞沒,她說她來得特别緩慢,一旦來了,就無法阻擋,她不知道她怎麼變得這麼貪婪,啊她要你說她放蕩,她要你說她不放蕩,她隻對于你,隻對你有這種需要,她說她愛你,她要你說你也愛她,可你從來不說這話,你真冷酷,你要的是女人,可她要的是愛,需要全身心去感受,那怕跟你下地獄,她求你不要離開她,千萬别把她抛棄,她害怕寂寞,怕隻怕空虛,她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短暫的,隻是想欺騙自己,你就木會說一點讓她快樂的話?編一個叫她快活的故事? 啊,他們好快活,面對面盤腿坐在一張張席子前。

    黑的豬血,白的豆腐,紅的辣椒,綠的毛豆,醬的肘子,炖的排骨,煮的肥肉,一字排開,用海碗傳着酒喝。

    整個寨子都在過節,一氣殺了九頭豬,三頭牛,開了十大罐陳年老酒。

    個個紅光滿面,鼻尖上流油。

    瘸腿的寨老就站了起來,用沙啞的公鴨嗓子喊着,那麻花嶺他們世世代代的柴山怎麼叫外人放火種上了包谷?他門牙掉光,噴着吐沫。

    不要以為頭寨隻剩下他這稻草杆樣的糟老頭子,不要以為頭寨的人都好欺侮。

    他現今盡管挑不動扡擔,扛不動火辣,頭寨的後生娃可不是孬種!大寶子他媽,你總不會拖你息的後腿?這女人手上戴的銀銅子跟着一揚,寨老,你老人家别這樣講話,一村的人都看着大寶長大,我意在外頭叫人看不起,也是全村人的笑話,别光沖我大寶一個人來,這頭寨又不隻我一家,哪家也不是隻生丫頭不生息。

    婦人們一下子全炸開了,寶子他媽,你講話怎麼拐彎?頭寨人外出直不起腰杆,哪一個臉面挂得住?後生們也漲紅了臉,撩開褂子,拍着胸脯。

    寨老,這手裡提的火稅可不興吃素!你老人家有什麼話直管吩咐,就是莫聽嫂子們把大哥二哥都關在屋裡,光叫我們後生去打先鋒。

    嫂子們一聽全毛了,沖着後生娃便叫,嘴上還沒毛就學會了話裡帶刺,你爹媽舍得,我們又有什麼舍不得?一個漢子霍的站了起來,瞪個圓眼,小二,你好潑皮,這頭寨還輪不到你小子插嘴!還聽着呢? 說下去,她說她要的隻是聽見你的聲音。

     你隻好強打精神,說的是衆人一起鼓噪,楞頭立馬捉了隻公雞,把雞脖子一抹,翅膀還撲撲的,熱血灑進酒碗裡,高聲叫道,木喝都是狗合的!狗含的才不喝!男人們都挽起袖子,踏了踏吐在地上的口水,一個個指天發誓,眼全都紅了,轉身去抄家夥。

    磨刀的磨刀,擦槍的擦槍。

    各家的老父母也打起燈籠,上祖墳邊上挖坑。

    女人們守在屋裡,用出嫁時絞頭發生娃時剪臍帶的剪刀,剪得了墳頭上的紙幡。

    黎明時分,晨霧将起,寨老跺着瘸腿,擂起大鼓。

    婦人們抹着眼淚,從屋裡出來,守至寨口,望着手執鋼刀揣起火銳的男人們打起銅鑼,齊聲哈喝,沖下山去,為祖宗,為宗族,為土地和山林,為兒孫,厮殺火份,然後默默擡回了屍體。

    然後婦人們再呼天喊他。

    然後複歸沉寂。

    然後再犁地下種插秧割稻打谷。

    春去秋來,又過了好些個冬天,等墳頭上長滿荒草,寡婦偷了漢子,孤兒也長大成人,便都忘了悲痛,隻記得祖上的光榮。

    直到有一天晚上,年飯祭祖之前,老人們講起早年間的世仇,年輕人又喝了酒,熱血重新沸騰起來…… 夜雨下個不停,火苗看着變小,縮成如豆一般,豆花明亮的底端,有那麼一星藍瑩瑩的芽兒,芽兒又伸張開來,豆花就越見收縮,顔色漸次變深,從淺黃到橙紅,突跳在燈芯上,黑暗越加濃厚,像油脂一樣凝聚,消融了這一顆哆哆噱噴暗淡的火光。

    你離開緊緊貼住你汗水淋淋滾燙的女人熟睡了的軀體,聽雨點打在樹葉上,吵嘎一片,山風在峽谷裡沉吟,發自于杉樹林消。

    吊盞油燈的草棚頂上開始滴水,運直落到臉上,你蠟縮在看山用巴茅草搭的草棚子裡,聞到了爛革腐敗而又有些香甜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