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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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

    他們在竊竊交談,我耳朵一貼到這毛茸茸潮濕的石壁上,他們就不說話了,改用眼色交談,說我不能這樣下去,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為我找一個賢慧的妻子,一個能照料我飲食為我持家的女人,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飲食不當的緣故。

    他們在合謀如何幹預我的生活,我應該告訴他們毋須他們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這種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會回到他們為我設計的軌道上去。

    我無法像他們那樣過日子,何況他們的日子過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們,想看見他們,聽到他們的聲音,同他們談我記憶中的往事。

    我想問問我母親,她是不是帶我在湘江上坐過船?我記得在一隻蔑篷的木船裡,窄狹的篷艙裡兩邊各搭了一條木闆,人一個緊挨一個坐,對面的膝蓋都相互碰上。

    從蔑篷裡看得見江水快沒到船舷,船身不斷搖晃,可沒有一個人出聲,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裡想必全明白,這超載的滿滿一船随時都可能沉沒,可就沒有一個人道破。

    我也裝做不知道的樣子,不哭不鬧,也努力不去想那随時都可能發生的滅頂之災,我想問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難?我要是在湘江找到這樣一條船,這記憶就确有其事。

    我還想問她,是不是在豬圈裡躲過土匪?那天也同這天氣一樣,下的細雨,汽車在山路上一個上坡的急轉彎處抛錨,司機直後悔,說他方向盤再打緊一點就好了,一邊的前後車輪就不至于陷進路旁的稀泥裡。

    我記得是右手的輪子,因為後來車上的人都下來把行李全搬到左邊貼着山坡的公路邊上,又都去推車,可車輪光在泥裡打滑就爬不出去。

    車幫子上還裝了個生木炭的爐子,那時還在打仗,非軍用車輛弄不到汽油。

    這車每次發動都要用鐵搖手使勁去轉,直到聽見汽車放屁才能起動。

    汽車那時同人一樣,隻有放掉肚子裡的氣上路方才舒服,可這車就是放屁輪子也隻會打滑,濺得推車的人滿臉是泥。

    司機一再招呼過往的車子,就沒有一輛肯停下幫忙,那樣的天氣,天色那樣昏暗,都紛紛在逃難。

    最後的一部車子亮着發黃的燈光,像野獸的眼睛,擦邊過去了。

    後來就摸黑冒雨上山,泥濘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個拖住一個的衣服,全都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好容易摸到了一家沒有燈光的農家,人死也不肯開門。

    衆人隻好擠在這家人的豬圈裡避雨,背後墨黑的山影裡半夜連連響槍,還閃爍一串火把,都說過的是土匪,吓得難也不敢吭聲。

     我跨過這堵斷牆,牆後隻有一棵小葉黃楊,長得有小手指粗,風中顫顫抖動,在這頹敗的沒有屋頂的房間當中。

    對面還剩下半堵窗戶,可以依在窗口往外張望。

    杜鵑和箭竹叢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樣長滿了苔燕,遠看顯得相當柔和,像躺着的人的肢體,一些弓起的膝蓋和伸出的手臂。

    金頂上這寺廟當年有上千間殿堂和增房,山風淩厲全蓋的鐵瓦。

    衆多的僧尼陪同明代萬曆皇帝的父親的第九個皇妃,在這裡修行,那晨鐘暮鼓一派香火的盛況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我想找到點當年的遺物,卻隻翻到了一角斷殘的石碑,五百年來連鐵瓦莫非也全都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