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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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堵斷牆背後,我死去的父親,母親和我外婆都坐在飯桌前,就等我來吃飯。

    我已經遊蕩夠了,很久沒有同家人團聚,我也想同他們坐在一張桌上,談點家常,像我被醫生判定為癌症的那些日子裡,在我弟弟家飯桌上,隻講那些不可能同外人談而除了家裡人也難得談到的話題。

    那時候,每到吃飯的時候,我那小侄女總要看電視,可她那裡知道,電視裡的節目都是對精神污染的讨伐,頭頭腦腦對各界的宣講,文化名流又一個個表态,把文件裡的套話再重複一遍。

    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節目,當然也不适合下飯。

    電視報紙廣播的種種新聞我已經夠了,我隻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來,談談自己家裡已被遺忘的往事,比方說,我那位瘋子曾祖父,一心想過過官痛,把一條街的房産捐光了也沒撈到一官半職,等明白受騙上當人也就瘋了,把自己住的最後一幢房子也點上一把火,死的時候剛過三十,比我這會還年輕得多。

    孔老夫子之所謂三十而立,應該說還是個脆弱的年紀,弄不好照樣精神分裂。

    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見過我這曾祖父的照片,那時候照相術可能還沒引進中國,要不是能照上相的隻有皇族。

    可我同我弟弟都吃過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蝦,吃到嘴裡蝦肉還在蠕動,吃一隻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氣。

    我也還記得我中風癱瘓了的祖父,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在鄉下租了農民的一幢老屋,整天躺在堂屋裡的一張竹躺椅上,大門敞開,風穿堂而過,一頭銀白的頭發總也在飄動。

    空襲警報一響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親說她隻好俯在他耳邊,反複告訴他日本人沒那麼多炸彈,要扔隻扔在城裡。

    我那時比我這小侄女還小,剛學會走路,我記得去後院要經過一個很高的門檻,門檻後還要再下一個台階,我自己爬不過去,那後院對我便始終是個神秘的去處。

    大門外有個打谷場,我記得同農家的孩子在曬的稻草上打過滾。

    打谷場邊上那條清幽的河裡又淹死過一條小狗,不知是哪個讨厭鬼把它扔了進去還是它自己淹死的,總歸屍體擱在河灘上好久。

    我母親嚴禁我到河邊去玩,隻有大人們到河灘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們在河灘上挖出一個個沙窩,從中勺取濾過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圍在一個死人的世界中,這斷牆背後就有我死去的親人。

    我想回到他們之中,同他們一起坐在飯桌上,聽他們談那怕最瑣碎的事,我想聽到他們的聲音,看到他們的目光,同他們切切實實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即使并不吃飯。

    我知道陰間的飲食是一種象征,一種儀式,活人不能夠進口,我坐在他們桌上旁聽,突然覺得這也是一種幸福。

    我于是小心翼翼走向他們,可我隻要一越過斷牆,他們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一堵殘壁背後。

    我聽得見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悉悉率率,甚至看見他們留下的空桌子。

    當然,瞬間桌面就長滿了獸藥,毛茸茸的,又斷裂了,坍塌在亂石堆中,縫隙間立刻長出了荒草。

    我還知道他們在另一間倒塌的房間裡正議論我,不贊成我的行為,都為我憂慮。

    我其實沒有什麼要他們憂慮的,他們偏要憂慮,我想也許是死人通常都好為活人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