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一種現代禅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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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近期劇簡論 1 1997年高行健在《八月雪》一劇中,創造了一個言簡意赅的“公案”,尚是舂米夥計的慧能來聽禅宗宗主忍宏密授佛法至理: 忍宏:門外來者何人? 慧能:行者慧能。

     忍宏:站在外頭做什麼? 慧能:尚在門邊躊躇,入得了門不? 忍宏:跨一步就是了。

     隻消向前一步,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似乎也不難,卻是對一個藝術家的最重大考驗。

     十年前。

    1986年,正當《野人》宏大而驚人的演出使高行健在中國戲劇界達到名聲最高點時,他迅速寫出了《彼岸》,使整個文學界着實吃了一驚:沒想到他完全重開了新路子,把80年代中國實驗戲劇累積的成果全置于不顧。

     當時,有批評者指責《彼岸》宣傳宗教,高行健回答說:他所表現的,是“東方人認識自我,尋找自我同外界平衡的一種感知方式,不同于西方人的反省與忏悔。

    東方人沒有那麼強的忏悔意識”。

    這種感知方式就是本能地領悟語言。

    表面意義的語言本身不足為憑,作為自我的“人”永遠是孤獨的,隻有憑借語言來超越語言,才能擺脫困境,雖說不一定能到達彼岸,至少是一個可能的泅渡方向。

     寫《彼岸》時,高行健并沒有一個清晰的禅宗戲劇美學思想,在次年發表的戲劇論文(京華夜談)可以明顯看出這一點。

    但是《彼岸》中的确有很多段落,是中國現代戲劇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另一個:人家都在這邊找,你到那邊去幹什麼? 人:這裡沒有我想找的。

    …… 看圈子的人:(從衆人中出來)你哪裡去? 人:我過去。

     看圈子的人:你不什麼也沒找到嗎?怎麼就過去了 2 “想過去”,隻是一個模糊的彼岸向往。

    此後、80年代末90年代初,高行健走向民俗劇,試圖從民俗重寫中國神話史詩。

    他寫了《冥城》、《山海經傳》等,實際上放棄了從《彼岸》開始的新戲劇樣式追求。

    一直到1991年,他重新靜下心來思考,才繼續《彼岸》的方向,寫出了他作品中實驗性最強的中篇《瞬間》,以及獨白劇《生死界》。

     這個“全新的開端”,使《彼岸》中模糊的追求開始在舞台上成形。

    無怪乎此劇是中國當代戲劇在國外演出最多的劇目。

    劇不長,形式卻非常特殊:全劇是一個女性人物的獨白,但有一個女性舞者(作為她的心象?),一個小醜則扮演幾個此女獨白中提到的男性角色。

    而說話的女性幾乎沒有任何動作,除了擡手轉臉之類:而後二者在台上動作誇張如啞劇舞劇,卻沒有一句台詞。

    說話的女人自稱為“她”,帶着厭倦的情緒講述着與男人關系的種種困難,種種膩煩。

    但是當男人消失,或被她“殺死”(變成挂在衣架上的農帽).她開始感到寂寞難忍,甚至發現自己的四肢開始脫落。

     女人:(停住,望着脫落的手腳發愣)她不明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自己的家,她這個安适溫暖的小窩,怎麼一夜之間,竟然變成了可怕的地獄……她得出去! (叫)她要出——去——沒有人聽見,沒有人理會,她在她自己房裡,自己把自己鎖住,隻進得來而出不去……(跪在地上,四方張望,不知所措。

    ) (醜角從舞台一側倒退上,低頭望地,直退到舞台中央,他來的方向才出現一隻老鼠,被他誘導,小心翼翼、怯生生爬到他跟前、觀衆才發現他手裡牽一根細線,他于是把老鼠裝進口袋裡,下。

    ) 個人從性的痛苦和成長的痛苦得到解脫後,自我成了非本人或他人可觀察之物,也成了非本人或他人可言說之物。

     甚至可以說,《生死界》中的言說者既是又不是言說者本人。

    不然她不必用"她"來自稱;而表現者介于言說者與表現者之間又不等同于二老中的任何一個,不然他或她不必化身為分裂的舞台形象。

    這樣一種複雜的關系;可能隻有女人最後禅語式的啞謎才能給予一點暗示:空無一物的自上走來一個灰衣灰帽的老人,老人既非說者,又非聽者,老人似乎是非言說可表現的一個歸結。

     獨白劇《生死界》是高行健最大膽的戲劇實驗。

    它不僅在于技巧上(啞劇、舞劇、魔術、光影、雜技等等,都隻作為獨白的"伴演"出現),而且這些形體表演,常是作為意義的否定,作為言語的對立面,而不是作為其圖解。

     女人:她方才明白。

    她之所以痛苦也隻因為在他凝視之下。

    莫非他居然成了她生存的全部意義?不!(轉身企圖擺脫) (黑袍男人手中的眼睛臨高居下,總在她身後盯住不放。

    ) 女人:(叫)不——!(跑) (黑袍男人并不追逐,隻舉起手中的眼睛加以觀照,待她跑定,重又置于她腦後。

    ) 這是高行健第一個真正意義上深受佛教影響的劇,劇中文主人公的自述身世,幾乎類似釋迎多年冥索所得“四谛”,其對人生苦海的描寫,非常接近佛教認為的有情則苦。

     從主題上說。

    此劇是高行健戲劇中最難找出“西方影響”的劇本。

    《生死界》是真正意義上的當代東方戲劇,出入而化于外:人生的孤寂,在劇中成功地表現為悲涼心境,又重新在舞台上外化為個人悲劇,在此劇中轉化為戲劇情境。

     但在佛教認為是解脫的“寂滅”,即“吐棄、離欲、滅沒、寂靜”,根絕煩惱,在女主人的自述中卻至為凄涼,寂滅并不見得能斷絕一切業緣。

    (生死界)的女主人公走到生死之邊際,離得道解脫卻還遠。

     3 1992年的《對話與反诘》好像是《生死界》的複式展開:它用了高行健喜用的上下二部分場;《生死界》獨白變成男角與女角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