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蒙的《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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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又從容,又威武,又大方,它終于來了,來了,身上分明發着光……” 這就是王蒙的《雜色》的主題,它不同于契诃夫,沒有那麼憂郁和哀怨,更多的是自嘲,而且輕快、活潑,叫你哭笑不得,叫你拍案叫絕,乃至于驚奇: “馕吃多了口幹,更想喝茶,茶喝多了洩裡咣,就更想吃馕。

    于是,他又加吃了一碗奶茶和幾塊幹馕。

    這第二碗奶茶已經不是為了充饑,而是為了享樂了,這也可以叫作為喝奶茶而喝奶茶, 為吃馕而吃馕,為藝術而藝術以及什麼為活着而活着吧?” “全都亂了,全都忘了,全都顧不上了,除了權和線,線和權,奪,反奪,反反奪,反反反反奪和最最最最最以外,誰能顧得上别個事情呢?誰能顧得上一匹馬和它的鞍子呢?” 你喜歡聽相聲嗎?你想聽一段極有文學趣味的相聲嗎?那麼,讀讀這篇妙語驚人的《雜色》吧。

    相聲這門藝術也不遵循什麼鋪墊、發展、高xdx潮、結局的規矩的,怎樣能引人入勝,怎樣逗趣,怎樣驚人,又戛然打住,叫聽衆能樂就好。

    聽衆則在笑聲中思索,在笑聲中醒悟,還得到了淋漓盡緻痛痛快快的滿足。

    《雜色》的别具一格,便是這篇小說把這種技藝成功地體現到小說創作中去了。

    它既要給活人以教益,又不闆着面孔去說教,卻讓讀者不由得自己去接話碴,這就是相聲藝術的高明之處。

    可惜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小說都具有這樣的聰明。

     王蒙的機智還不止于此。

    他能在說笑之中,更賦以一種詩意。

    詩意并不都是花兒啦,春天啦,象蜜一般甜的愛情,象眼淚一般的辛酸,以及種種抒懷和感傷,他還可以是點别的什麼,也還可以用點别的什麼辦法去達到。

     自嘲和俏皮就是現代人達到詩意的一種新的方式,當然不是唯一的手段。

    一個神智健全的人,一個有起碼的文化教養的人,一個有生活閱曆的人,一個成熟的男子漢,或者一個有自尊心的女性,小孩子自然除外,都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衆之前,放任自己的感情。

    這就是現代人一種普遍的自我意識。

    他們待人接物,包括對待自己,有所感的同時,也會審視這種感受是否得當,自我感受的同時還會對這種感受有所評價,這就叫做有節制。

    因此,現代人詩意的感受往往是明智的,總帶有自我審視、自我批評的成分。

    《雜色》中的主人公和它的作者對主人公内心的感受和描述這種感受的方式都是忠于現實生活中的活人的。

    因此,流露出的這種詩意又是清醒的、冷靜的、有分寸的,于是也是深沉的: “一切都是老樣子,起伏的綠草和綠草的起伏,遠處的雪山和近處的木房子,擡起的馬腿和放下去的馬腿……好象什麼都停止了、凝固了,時間和空間都凍結成了一種萬古不變的狀态。

    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隻有草、草、草,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人們啊,不論是上天的還是入地的,不論是被接見的還是被槍斃的,不論是樂掉了下巴還是氣成肝癌的,你們知道這些草地嗎?你們為什麼不到這塊草地上來練練氣功呢?”這就是不同于一些文學作品中流行的那種用濫了的、甜膩膩和感傷的抒情。

     在這篇作品中,抒情又往往同議論交織在一起。

    因為理智和感情并不總象水和油,小蔥拌的豆腐,分得那樣清爽。

    通常寫小說是忌諱發議論的。

    但是,倘若這議論确實來自人物的思想深處,又倘若叙述者準确地把握住了人物的思緒脈絡,這種議論就大可以發揮了。

    而這個小小的中篇正得力于這種手法,寫得縱橫開闊,不僅勾畫了一路上的景色和人物的感受,還将人物對自己的身世,對社會、對時代的種種思考,都網織其中。

    内容之豐富,容量之深廣,遠遠超過一篇同樣篇幅的按通常講故事的方式寫出來的小說。

     還應該提到的是,在這篇作品中,王蒙發揮了他運用現代漢語娴熟的技藝,并且善于創造。

    新詞、新的句法自然而然地從他筆下流瀉出來,明快、流暢,而又新鮮。

    他不固守語言的陳舊規範,力求創新,而這種創新讀者又不難接受。

    這也是當代作家在語言藝術上應有的追求,王蒙正是在這種有成效的追求中創造了他獨特的語言風格,即自由活潑的聯想,詞、詞組、句子的并列和對比,跳躍的句式結構和長短句相間。

    他這篇作品通篇的語調又都是和諧的:在明快的,時而甚至是辛辣的幽默中,間奏着一種诙諧的抒情,而且導緻最後華彩的樂段。

    喝了馬奶之後,曹千裡騎在那匹雜色的老馬背上,眼前的幻像,或者是内心的期望,都來得十分自然。

     “每個人和每匹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艱難的,它可能是光榮的,它可能是歡樂的,它可能是驚險的,而在很多時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無法避免的,而艱難與光榮,歡樂與驚險,幸福與痛苦,就在這看來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雜色》,王蒙著,刊于《收獲》一九八一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