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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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過才發現了他——臉上,手上,尤其是兩隻探出來的腳,叮滿了密密麻麻的山螞爆,活像一夜之間全身長滿了紅亮亮的根須。

    過路人七手八腳幫他打螞蝗,打得滿手都是血。

    把他打醒了,他一看自己身上的血花花的景象,駭得哭。

     如果不是碰巧有人經過,再過幾個鐘頭,鹽午的血恐怕就要被山螞蝗吸得一幹二淨。

     他的表現最終幫不上他多少忙,沒能讓他的怪語派上大用場。

    有兩次大學招工農兵學員,何部長做好了本義的工作,把他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往上推薦了,一到上面還是打了回來。

    不但如此,每到重要節日前夕,到他家裡查抄一輪,對他家兄弟訓一訓話,是民兵們的例行公事,再講情面也得走一道過場。

     我調到縣裡去工作以後,還聽說縣公安局懷疑他寫了反動标語,把他抓到牢裡去過。

    反動标語是國慶節文藝彙演時發現的,據說寫在臨時戲台的橫木杠上。

    内容是什麼,我一直不知道。

    我隻知道公安抓他的理由是;他當時在後台拉胡琴和幫腔,離出事位置很近,而且有反動的家庭基礎,有文化,有水平,最為怪器,不是最有可能在黑夜的掩護之下做出反動的勾當麼? 我感到奇怪的是,鹽午的崇拜者們,馬橋的男女老幼并不怎麼在乎他們的偶像被抓走,甚至把反動看成一件有頭有臉的事。

    他們的反應很平靜,似乎事情的結果很自然。

    談起鄰村另一個嫌疑犯,他們不以為然地嗤之以鼻:還想反?他那一筆字,鹽午拿腳都寫得出來,他偷個牛偷個糧谷還差不多。

     他們的口氣裡,反動不是小偷小摸,非常人所能為也鹽午最有資格反動,最有水平反動,他面色慘白地坐入警車,和光榮遠行到城裡去讀大學,簡直就是一回事。

     其他人休想冒用他的特權。

     他們甚至為此動起了拳腳。

    龍家灘有一個人來趕腳豬,閑談時,說起龍家灘也有人十分反動,是某某在新疆的一位親戚,早幾年就當了團長,同林彪一類大人物都一起照過相的。

    馬橋的幾個後生聽了就很不服氣,說什麼團長呢,聽說也隻是個管倉庫的,沒有什麼兵權。

    要是鹽午從娘肚子裡早出來二十年,莫說團長,軍長也當得不愛了。

    說不定是蔣介石手下的重臣,眼下在台灣天天坐烏龜車。

     龍家灘的人說:“鹽午怪是怪器,也不是太怪器,畫毛主席的像,腦殼大身子細,像供銷社的王老倌” 馬橋的人說:“你以為鹽午畫不像?他反動,當然畫得那個樣子。

    ” “他畫得一腦殼的汗,反什麼動呢?” “你沒看見他畫龍,一眨眼就畫一條。

    ” “畫龍不是奇事,是個漆匠都畫得。

    ” “他還教得書。

    ” “李孝堂不也教書?” “李老倌哪有他教得好?” 馬橋的後生舉出一個例子,說鹽午解釋“脖子”這個詞時,足足解釋了十幾分鐘。

    什麼叫脖子呢?就是人的腦袋和肩膀之間呈圓柱體形狀的包容了很多管道的可以伸縮也可以旋轉的肉質物體,你看看,這是什麼水平?李孝堂能夠解釋出這麼多學問?脖子就是脖子,李老指肯定隻能把自己的頸根拍兩拍,完事。

    那也算是教書? 龍家灘的人說:“我看拍兩下還好些。

    ” 關于鹽午到底怪不怪器的問題,關于他是畫不像毛主席還是故意不畫像的問題,到底反不反動的問題,他們争論了好久。

    龍家灘的人不小心踩了一個人的腳,對方人冒三丈。

    随手把茶水潑在他的臉上。

    要不是旁人勸住,事情就鬧大了。

     我在前說過,(奇)怪總是被(責)怪。

    “怪器”一詞總給我隐隐的不安,不會通向什麼好的結果。

    公安局和馬橋人最終證實了這一點。

    他們面對反動标語,不懷疑鹽午的同鍋兄弟鹽早,也不疑鄰村其他的四類分子,主要原因是鹽早沒有鹽午怪器,其他人也不及鹽午怪器。

    他們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不假思索不約而同地把聰明認定為敵人,把才智認定為險惡——盡管對聰明和才智不無暗暗的崇拜。

    與其說他們在追查反動标語,如說他們早就看出來了,“怪器”這個異常的詞,遲早是要關進監獄的。

    鹽午聰明一世,可惜沒有慎實這個詞的含義,沒有慎察這個詞在馬橋語言中的兇險指向,多年來得意于自己的怪器,一個勁怪器地讨好于部和鄉親們,怪器地經營着自己的命運,忙得過于樂觀了。

     他在大獄裡是否有所醒悟,我不得而知。

    我隻知道他坐牢也有些别出一格,不放過任何可以怪器一下的機會。

    在那個連褲帶都收走了的地方,他居然成功地自殺了一次。

    他好幾個夜裡捂住肚子在地上亂滾,哼哼叫叫,引得醫生來給他打針。

    他把針藥瓶偷偷地藏起來,最後,把藥瓶打碎,吞到肚子裡去。

     他淚流滿面,滿口是血,昏迷過去。

    管教人員把他送到醫院裡搶救。

    醫生聽說他吞了玻璃碎片,說透視也沒法查出位置。

    手術更沒法做,根本就沒有什麼救治的可能了。

    奉命背着他上醫院的兩個小囚犯一聽,就嗚嗚地哭起來。

    哭聲引醫院裡的一個夥房老倌相,幸好老人還有經驗,建議給他灌韭菜,說沒切斷的韭菜稍稍燙熟,灌下口去,就可以把腸胃裡的玻璃碎片纏住,裹住,最後混在便裡拉出來。

    醫生們将信将疑地做了,事後翻出糞便裡一團團的韭菜,裡面果然有玻璃片,十分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