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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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下來時,閉着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吓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

    能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時候,就被寨子裡的人逗來逗去,學着怎樣做人。

    很快學會了兩句話,一是“爸爸”,二是“X媽媽”。

    後一句粗野,但出自兒童,并無實在意義,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符号,比方當作“X嗎嗎”也是可以的。

    三、五年過去了,七、八年也過去了,他還是隻能說這兩句話,而且眼目無神,行動呆滞,畸形的腦袋倒很大,象個倒豎的青皮葫蘆,以腦袋自居,裝着些古怪的物質。

    吃炮了的時候,他嘴角沾着一兩顆殘飯,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搖搖晃晃地四處訪問,見人不分男女老幼,親切地喊一聲“爸爸”。

    要是你沖他瞪一眼,他也懂,朝你頭頂上的某個位置眼皮一輪,翻上一個慢騰騰的白眼,咕噜一聲“X嗎嗎”,調頭颠颠地跑開去。

    他輪眼皮是很費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頸脖的充分準備,才能翻上一個白眼。

    調頭也很費力,軟軟的頸脖上,腦袋象個胡椒碾捶晃來晃去,須沿着一個大大的弧度,才能成功地把頭穩穩地旋過去。

    跑起來更費力,深一腳淺一腳找不到重心,靠頭和上身盡量前傾才能劃開步子,目光扛着眉毛盡量往上頂,才能看清方向。

    一步步跨度很大,象在賽跑中慢慢地作最後沖線。

     都需要一個名字,上紅帖或墓碑。

    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 丙崽有很多“爸爸”,卻沒見過真實的爸爸。

    據說父親不滿意婆娘的醜陋,不滿意她生下了這個孽障,很早就販鴉片出山,再也沒有回來。

    有人說他已經被土匪“裁”掉了,有人說他在嶽州開了個豆腐坊,有人則說他沾花惹草,把幾個錢都嫖光了,曾看見他在辰州街上讨飯。

    他是否存在,說不清楚,成了個不太重要的謎。

     丙崽他娘種菜喂雞,還是個接生婆。

    常有些婦女上門來,叽叽咕咕一陣,然後她帶上剪刀什麼的,跟着來人交頭接耳地出門去。

    那把剪刀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個未來。

    她剪下了不少活脫脫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這團肉卻長不成個人樣。

    她遍訪草醫,求神拜佛,對着木人或泥人磕頭,還是沒有便兒子學會第三句話。

    有人悄悄傳說,多年前,有一次她在竈房裡碼柴,弄死了一隻蜘蛛。

    蜘蛛綠眼赤身,有瓦罐大,織的網如一匹布,拿到火塘裡一燒,臭滿一山,三日不絕。

    那當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現世報應,有什麼奇怪的呢? 不知她聽說過這些沒有,反正她發過一次瘋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糞。

    病好了,還胖了些,胖得象個禾場滾子,腰間一輪輪肉往下垂。

    隻是象兒子一樣,間或也翻一個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邊一棟孤零零的木屋裡,同别的人家一樣,木柱木闆都毫無必要地粗大厚重——這裡的樹很不值錢。

    門前常晾曬一些紅紅綠綠的小孩衣褲及被褥,上面有荷葉般的尿痕,當然是丙崽的成果了。

    丙崽在門前戳蚯蚓,搓雞糞,玩膩了,就挂着鼻涕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