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小街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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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地說,所有的人。

    你除外,還有,陶陶朝着金貴努努嘴,說,他也除外。

     朱朱怯怯地望着陶陶,她說,那我也除外吧,我不怕你。

     我說,朱朱,你為什麼要說怕呢?他陶陶又算什麼,牛皮吹破了,也就是會說幾句洋腔洋調嘛,還不敢光明正大……。

     陶陶的胸脯一起一伏,他咬着牙,總算是忍住了。

    人群都慢慢聚攏來,圍在陶陶的身後邊,他們的手裡還拿着竹簽,嘴裡也還在嚼着。

    陶陶朝着他們稍稍側了側身子,說,别讓他掃了我們的興,對不對? 第一個應聲跳出去的人,居然是那個胖乎乎、好脾氣的男生。

    他不用手也不用腳,而是抱緊雙臂,埋了頭,用整個身子向着金貴撞過去。

     金貴如果側身一讓,那家夥肯定要撲個空,摔翻在地。

    但是金貴沒有,金貴的手裡還拿着雞屁股和可樂,他也不讓,也不退,迎着撞來的身子,也硬邦邦地撞了上去。

    隻聽得澎地一聲悶響,胖乎乎的男生就慢慢地軟了下去,娘們似的屁股穩穩地坐在滾燙的路面上,不哭不鬧,非常安靜地坐着,就像一攤黃泥巴。

     金貴身上的汗水從衣服裡面浸了出來,迷彩服染出圈圈點點的汗迹,汗迹又迅速被正午的熱風吹幹,成了銀色的鹽霜。

    他的手裡還握着吃的東西,雞屁股和可樂。

    他喘了一口氣,似乎是調勻了呼吸,然後接着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他很認真地嚼着、喝着,他的喉頭在均勻地蠕動。

    忽然,人群中有個女生啪啪啪地拍起巴掌來,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後來就越來越響亮了,簡直就像潮水在沖刷閘門。

     阿利愣愣地看了看金貴,蹲下去,把兩手捂在臉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陶陶抓住阿利的頭發,一把就把他提了起來。

    阿利大叫一聲“不”,慘烈得像要撕破了肺腑。

    但是陶陶硬把他提起來直直地立在自己的身邊。

    陶陶笑着,用空餘的那隻手指着金貴,罵了一句英語,然後自己翻譯了一遍。

    他說,小醜扮靓隻會更加醜陋,鄉巴佬裝酷隻會徒增可笑。

    金貴,我看你還是去建築工地最合适。

     陶陶說完,也是一片掌聲和喝彩。

    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陶陶在我們中間說英語,說得輕松、随便,就像用我們的方言說油鹽醬醋。

    如果說陶陶在老外面前像一個明星,那麼現在陶陶已經成為陶陶了,一個理所應當的今天的陶陶。

     陶陶一隻手放進褲兜,一隻手打了一個響指,立刻就有五、六個男生向金貴圍過去,動手要拉要推,罵着媽的×,還擺不平一個鄉巴佬! 但是金貴沒等他們碰到自己,搶上一步,一口啐在陶陶的臉上。

    那不僅僅是唾沫,還有可樂、醬色的血和染成醬色的雞屁股殘渣,陶陶的臉立刻成了一張醜陋的臉譜。

     金貴大聲叫着,鄉巴佬都曉得欺人不要欺上臉,老子今天欺到你臉上了,你還要找别人代勞啊?! 所有的一切,我們所能看到的,聽到的,都安靜得不得了了,隻有燒烤攤上的火在呼呼地燃燒,樹葉在風中翻卷,我們的呼吸在被放大、放慢,和慢慢地拉長。

    朱朱扯了一疊紙巾遞給陶陶,陶陶接過來,慢慢地擦着自己的臉,有些地方擦不下來,就變成了臉譜上的油脂。

    他又拿手指梳理了一小會兒頭發,頭發柔順地從中分開,中間犁出一道優雅的山谷。

    然後,陶陶朝地上啐了一口,竟是殷紅的血水。

    他把自己的舌頭咬破了。

     就在這時,後門洞裡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很壓抑地叫着陶陶陶陶陶陶……。

    但是沒有人理會,因為陶陶突然一腳踩在了金貴的腳背上!也就是說,一隻陸戰靴踩在了另一隻陸戰靴上,踩得如此突然,如此的狠命,誰都沒有料到陶陶會來這麼一腳!金貴慘叫一聲,彎下身子去,徒勞地要去捧起自家的腳背。

     隻有我聽出了那個呼喚陶陶的人是誰。

    我悄悄轉頭望了一眼,在濃密的蔭影中,在後門的鐵栅欄後,站着一個穿湖綠色吊帶長裙的女人。

    她就像關在牢獄裡的囚徒,攥着欄杆叫着陶陶陶陶陶陶,……。

    但除了我,沒有誰回頭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