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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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包京生的蠻勁。

    我提了一小盆月季走在前邊,我想用我手裡的小來襯托他懷裡的大。

    那時候我還不曉得有将功折罪這種說法,可我已經知道了這樣去做,我算是給包京生創造一個将功折罪的機會吧。

     走到教室門口,我看見已經有幾個家長在靠着欄杆抽煙、看報紙,還有一個面容憔悴、頭發枯幹的媽媽在對着手機吼叫,我三點半來!我三點半來!我說了我他媽的三點半肯定來! 宋小豆穿着天藍色套裙站在門口,就像一個站在波音747艙口迎接乘客的空姐,滿面春風,笑容可掬。

    她的獨辮子束起來在腦後盤成了一個菩薩髻,她的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我承認,我從沒有見她這麼光彩照人過。

    在她的左右,站着班長朱朱,還有什麼也不是的陶陶。

    這是五月的午後,蟬子在泡桐樹上悠揚地叫,吹過樹葉的風正在熱起來,可陶陶的腳上還套着我給他買的陸戰靴,手上戴着露出指頭的皮手套,背上背着一個阿迪達斯的新書包,裡邊沉甸甸地,不知放着什麼鬼東西。

    他垂手站在宋小豆的身邊,就像一個憂郁的禮儀官。

    可憐的朱朱,表情卻是怯怯的,宋小豆不時伸手去給她攏一攏劉海。

    她的樣子就像小動物,隻想躲得遠遠的,卻又無處可以躲藏。

     我望着宋小豆笑了笑,徑直朝教室裡邊走。

    宋小豆把我攔住,她說,是月季麼,那麼好看。

    她示意我把花提高一點,她用鼻子嗅了嗅,她說,月季是沒有香味的,對吧?她很克制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眼角還是露出了淺淺的小皺紋,她咕哝了一句英語,說,再給花澆點水,澆得就像露水一樣,好不好呢?我點點頭,可我發現她不像是對我說的,她的聲音有些發嗲,她總不會沖着我發嗲吧。

    我還是點點頭,密絲宋,我說,我就去給它澆點水。

     教室裡也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家長,大家磨皮擦癢,都在埋頭拿了成績冊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成績冊就是一隻麻雀也被揉熟了。

    他們個個的臉上都沒有表情,這使應該有點悶熱的教室如同開了冷空調,冷冷清清的。

    我把月季擺在講台上,回過頭,卻發現包京生沒有跟進來。

     陶陶伸出手來把他攔住了。

     陶陶說,你把花放下吧,謝謝你了。

     包京生笑笑,他說,哥們,你謝我,我怎麼謝你呢?這樣好嗎,你替我送進去,我替你看着門。

    包京生說着,就把花盆放下地來,騰出了兩隻手。

    他的兩隻手濕淋淋的,全身都是濕淋淋的,汗水就跟雨水一樣把他澆透了。

    我隔着幾步遠,也能感到他全身火爐似地在燃燒。

    包京生别頭看着宋小豆,眼裡全是漢奸狗腿子一般的謙卑和恭順。

    他說,密絲宋,我舅舅、舅媽不上班就得扣工資,扣了工資年底就得扣分紅,扣了分紅就得炒鱿魚,所以我就來了。

    您說可以嗎? 宋小豆婉爾一笑,笑得就跟朱朱一模一樣,不一樣的隻是她有淺淺的皺紋,皺紋裡藏着冷漠和高傲。

    她說,我要說不可以呢? 包京生依然在揉着自己的大手,就是一張蒲扇被這麼揉着,也變成了一張北京的攤餅。

    他說,您不會這麼逼我吧,密絲宋,是吧? 宋小豆也依然在笑着,她說,不是我在逼你啊。

     包京生把兩手垂下去貼着褲縫,就像陶陶那樣像個禮儀官似的,他說,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都該由我一個人來承擔,跟你們沒關系,跟我舅舅、舅媽沒關系,跟我父母也沒關系,我不上學算什麼呢,包京生就是活得跟一條狗似的也就是一條狗吧,可真那樣我父母沒法活了。

    您給他們一條生路吧,密絲宋! 宋小豆用英語咕哝了一句“揶絲”,頭卻在很優雅地往兩邊搖動。

    我從來弄不懂,“揶絲”用在哪兒才算是他媽的同意或者否定呢?我靠着講台,瞥了包京生一眼。

     包京生和宋小豆之間隔着那盆桌面一樣大的茉莉花,也隔着茉莉花那甜得浸骨頭的芬芳味。

    就在這芬芳的距離中,包京生把發青的大腦袋垂下來,把腰杆也彎下來,給宋小豆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但是陶陶伸出一隻手,把包京生的下巴托住了,他這一躬竟沒能完全地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