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

關燈
個女人把我叫住了,她說,喂,你停一下。

    起初我沒想到是在叫我,還走着,地上很濕潤,花圃在散發出很嗆人的草青味。

    但是那個聲音提高了嗓門,她說,就是叫你呢,你這個女生! 我側過臉來,才看清是任主任站在籬笆門的邊上。

    從前任主任留給我的記憶是站在座位邊嚴厲地俯視我,而現在是我在俯視着她,我發現我其實要比她高多了,甚至她寬闊的下巴也是那麼幹巴和無聊。

    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就那麼猛然地長高了,看到自己已經在俯視任主任了,這個發現讓我心跳和不安。

    我把頭埋了埋,讓自己的背顯得有些駝,我說,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嗎? 任主任笑了笑,你學乖了,任主任說,你學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

    我現在有些喜歡你了,知道嗎,我是記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說,任主任記我什麼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聲,她說,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讨人喜歡呢,我沒有看錯。

    如果你不是何鳳的的話,——哦,我現在想起你的名字來了——如果你不是何鳳的話,你已經被開除了,還留在學校察看什麼呢? 是這樣的,我明白了。

    我看着任主任,她正對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陽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頭發上,就像戴了一隻亮铮铮的貝雷帽。

    我說,謝謝任主任,你給我留了一條出路。

    那,包京生怎麼辦呢? 任主任還是笑着,她說,你什麼時候不留闆寸的呢?我還以為你真成熟了呢,才曉得你頭發長了,見識就短了。

    包京生在校的時候,校規管他,離校以後,就是法律管他。

    任主任伸出手來,在午後的陽光中劃了一個圈,把進進出出搬運花盆的學生,把可憐的我,還有小樓和陰影,都劃了進去,她說,所有的人,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孤零零的。

    知道嗎,啊? 噢,現在你算服氣了吧,泡中就是泡中,泡中的領導都是有那麼一套呢,硬得起來,也軟得下去,說話講究人情味,夾着威嚴感,停頓的地方卻是那種似是而非的格言。

    不然,他們如何能作泡中的領導呢?我說,任主任,如果包京生同學堅持要來上學呢? 但是任主任就像沒有聽見我的話,她說,女孩子還是長頭發好看,女孩子,要那麼長的見識做什麼呢?任主任說着,就朝着籬笆門外走掉了,一步一步踱到校長小樓的陰影中去了。

     我站在那兒發了半天神,我覺得後背上熱乎乎的。

    太陽本來是照着我的臉和胸脯,現在就像又有一個太陽在貼着我的後背,汗水嘩嘩地在我的衣服裡邊悄悄地淌下來。

    我回過頭,看見包京生緊挨着我站着。

    他的樣子讓我吃了一驚,他剪了一個大光頭,發青的頭皮在發渣下隐隐可見,腦袋就像發酵的饅頭,一下子又大了十倍,而他的呼吸吹着熱風一樣吹到我的身上,他的額頭上面、眼皮底下、鼻子兩邊,都挂着豌豆一樣大的汗珠子,他的河馬一樣的大嘴巴像下水道的蓋子一樣,一掀一掀地噴熱氣。

    我說,你還是來了? 他說,我來幫你抱花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說什麼呢,包京生的樣子有一種松弛,這是把什麼都豁出去的松弛,跟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滿不在乎不一樣。

    他用蒲扇一樣的手背揩了揩臉上的汗豆子,又拿蒲扇一樣的手掌扇了扇風,他說,我來開家長會,朱朱說你在這兒抱花盆。

     我說,你開什麼家長會呢,你不就是領一張開除出校的通知書嘛。

    你實在想要那張紙,我可以替你拿啊……你走吧。

     包京生搖搖頭,他說,操,我就是來開家長會的。

     我看着正午陽光下的包京生,忽然覺得他真有點像北京人了。

    當然,是電影裡的那種北京人,悶頭悶腦,一根筋,犯傻,卷舌音在嘴巴裡打轉,就是吐不出來。

    我曉得他這是真的犯傻了,我無話可說。

    他雖然被開除了,可今天的家長會他總還是可以開吧? 我說,你抱吧,抱那盆最大的。

     那盆最大的花是茉莉花,花盆的口徑足足有一張桌面大,包京生抱了兩抱,才把它抱了起來,可見它的沉重,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