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空空如也

關燈
現在你有什麼想法呢,如果你是一個愛過陶陶的女孩子,你突然知道他在和别人打架時,腦子裡浮現着爸爸被抓走的情景,你會怎麼樣呢?他隻有十八歲,堅強有力,趾高氣揚,突然有一天他看見爸爸被一雙手铐铐走了,他會對着誰去哭呢?我現在明白了一切,包括從那時直到現在的陶陶,為什麼是這樣一個陶陶。

    那一天,他應該找到一個心痛他的女人,好好地哭一場。

    沒有掩飾,也沒有羞愧,跪在地上,或者撲進她的懷裡,哇哇地哭,把傷心和委屈都哭得幹幹淨淨。

    他找到了嗎,那個人一定不是我,不是伊娃,也不會是他媽媽,這個時候,他媽媽哪還能承受一個男孩的哭泣!我不曉得陶陶是否找到了這樣的女人,我隻是想到在公廁大戰前,陶陶的倉皇、無助、哀求,我心裡就滋味難言。

    如果我當時曉得他的處境,我會為他做些什麼呢?然而,現在已經不是當時,我也找不回當時的心情。

    噢,陶陶對于我,到底算又是什麼呢,我說不好。

    我就不說吧? 陶陶的爸爸是在公廁大戰前一晚被抓走的。

    他已經躺下了,正靠在床頭吸着煙看晚報的市場版。

    他說了一句,×,王八又漲價了!這時候警察敲門,進來就把他烤走了,他還披着帶條紋的睡袍、趿着羊皮拖鞋呢。

    據說,陶陶的媽媽曾拉着陶陶給警察下跪,求求他們放了他。

    但下跪又有什麼用處呢,那男人歎息了一聲,說,起來吧,丢人現眼的。

    這個擅長把别人的錢當自己錢的男人,就被铐走了,再也沒有回過家。

    幾個月之後,也許是一二年之後,他查出有肝硬化,或者是肝癌,死在了監獄中。

    當然,這已經是後話的後話了。

     我問過阿利,陶陶的爸爸犯了什麼罪? 阿利瞪了我一眼,老氣橫秋地說,還不是工商所長愛犯的那種罪。

     我還是不明白,但我也不想再問了。

    我又不是工商所長,那種罪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隻是微微詫異地看着阿利,阿利真的是有些老氣橫秋了,他的上嘴唇也像給鍋煙抹了一抹黑,臉上還挂着點漠然的笑。

    他要比我矮上半個頭,我忍不住伸手去擦他的嘴唇,我說阿利,你也變得髒兮兮的了。

     可阿利橫手一擋,把我的手擋到一邊去了。

    他說,你别老把我當娃娃。

     我心裡“铮”地響了一下,就跟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就跟刀子被抽走了隻剩下空空的鞘。

    我說阿利,阿利你好象有點怨恨我? 阿利說沒有沒有,你搞錯了,我怎麼會怨恨你呢,風子。

     是啊,阿利怎麼會怨恨我呢。

    在我們高二?一班,隻有我是真心護着他的。

    陶陶護着他,是因為陶陶是他的保護人,我護着他,是我真心地覺得我應該護着他。

    看着小兔子一樣的阿利被幾雙強壯的手抓來抓去,我總是心頭發痛。

    阿利現在的保護人變成了包京生,包京生上上下下都把他攥在手心裡。

     包京生越來越愛吃燒烤了,每天中午他都要拉了阿利去吃燒烤雞屁股。

    晚上呢,他喜歡喝豆漿,就去台北豆漿王喝豆漿、吃餃子。

    他還叫上我一塊去,我不去,但阿利用那種濕濕的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自己是非去不可了。

    我說,去吧,把朱朱和金貴也叫上。

    于是,我們幾個人就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小團體,一幫可憐的寄生蟲。

     沒有人再提起陶陶和伊娃,因為他們都像水印一樣,被吮吸到地裡或者牆裡邊去了。

    至少陶陶是這樣的,除了上課,我很難再看到他,而且他現在坐在最後排,我隻知道他坐在那兒,卻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他可能根本沒有看黑闆吧,不然的話,我的後頸窩怎麼會感受不到他目光的觸碰呢?管他呢,我這樣想。

    可越是這樣想,我就越是要想下去。

    有一次我從十三根泡桐樹走過,回了幾次頭,也沒有看見一輛捷安特疾駛而過,當然,也沒看見一個留闆寸的傻女孩靠着樹幹在等誰。

     而伊娃也許更像是一隻穿山甲,她鑽進自己的《地下室》,把我們都抛開不管了。

    我很想把她的《地下室》偷來看一看,她一定記錄得有真實的陶陶、虛構的陶陶,還有跟影子一樣在校園裡出沒的陶陶。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之間沒有這種交情。

    雖然照她的說法,我們已經“摒棄前嫌”,但又照她後來補充的說法,兩條受傷的狗在相互打量之後,隻能各走各的路。

    伊娃對朱朱說,把傷口貼在傷口上,傷口就隻能化膿、生蛆,永遠都别指望它結疤。

    然後,她就抛開我們,像穿山甲一樣在她的《地下室》裡面地遁了。

     快到元旦的時候,語文老師,就是任主任那個可憐的侄兒出了一道作文題,叫做《展望我理想的願望》。

    我看着這個題目就不覺哧哧冷笑了,我算是明白了他為什麼隻是個肄業生,展望屬于未來,理想屬于未來,而願望也屬于未來,這就等于是說,未來我未來的未來?對不對,完全是天大的廢話嘛。

    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寫了幾個字,麥麥德說,隻有傻瓜才去給傻瓜講道理。

    所以我一筆一畫地寫道,我想投考烹調學校,學會做家常菜、回鍋肉、白油燒豆腐……,恰到好處的辣,恰到好處的燙,可以當小飯館的好老闆,也可以當爸爸的好女兒,還可以給一個好男人當好老婆……我不知道小任看了我的作文怎麼想,反正這都是我真實的想法,平時沒有想過,提起筆來寫的時候,這個想法就流出來了,就覺得這真是我要的那個未來的未來的未來啊。

    小任也許會冷笑,也許不會,因為他根本不認真看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