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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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沒去嶽陽,一中巴乘到了汽車東站,爬上了一輛去福興鄉的長途客車。

    當汽車啟動,駛過幾條街,把喧鬧的長沙市抛在背後且加速朝福興鄉急駛而去時,一度看熟了的山水、田野和樹木便海浪般湧過來,一下子就淹沒了汪宇,于是思想就鳄魚一般在往事的海洋深處啃噬着他的心。

    “方琳方琳方琳,”他心裡這麼情深意切地呼喚道,“我來了,來了。

    ” 我們知青點建在距長沙市八十公裡遠的福興公社光明大隊(那年月不講鄉和村)的一座遍地皆是茶樹的山坡中間,始建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

    一九六九年春,高中畢業且在城市裡逗留了大半年的七個男女青年(均是H局的子弟),懷着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抱負,告别了父母兄妹及自己十分依戀的城市生活,充滿殉道精神地來到福興公社光明大隊,一來就擺開了紮根農村一輩子的架式,開山造田辦林場,并建了這幢七間住房一間能集體用餐的食堂及一間安放農具的學習室。

    學習室的門楣上用紅油漆寫了三個隸書美術字,“學習室”。

    一九七四年我下鄉時,塞滿各式各式各樣的農具早已不成為學習室的那間房子的門楣上仍留有“學習室”三個字,不過當然不象當年那般紅豔豔,相反,有幾處筆劃的油漆業已剝落。

    我是通過對字型的理解一眼就判斷出“學習室”三個字的。

    當年坐在這間學習室裡悉心閱讀毛主席著作并先後舉手發言大談心得體會七個男女知青裡,我下鄉的那年就剩了一個。

    姓鄭,我們都尊稱他(也有點戲谑之意)“老滿哥”。

    老滿哥懷着陰暗的心理回憶着告訴我們說:最先幾個月,一到星期二、五晚上,七個人就聚集在這間學習室裡學習毛主席著作,還傳閱各自寫的學習心得,但六月伏天一到,花腳蚊子就弄得大家心慌意亂了。

    晚上,都坐在蚊帳裡才能與蚊子斷交,學習當然就被棄置腦後了。

    老滿哥——這位大隊林場及知青點的締造者,之所以沒被推薦上大學、當兵或招工,純粹是他的家庭背景太黑暗了,爺爺是資本家,伯伯是國民黨将軍如今仍在台灣“國防部”高就,最主要的是他父親被冠上僞職人員兼軍統特務的大帽子後,居然敢“畏罪自殺”,從H局的辦公大樓的四樓窗口裡飛下來,當然就粉身碎骨了,以緻H局裡的大人小孩一到晚上就害怕從那裡經過。

    老滿哥表面上玩世不恭,時常撿些灰色的玩笑開,大家都認為老滿哥是最正确面對現實且活得很理性的人,都沒料到他事先不做任何廣告地突然就走了他父親那條通幽的曲徑,這是不是過于子承父業了?太有點令人想不通了!這是後話。

     知青點所在的林場,從前是一片樹木被農民砍光了的荒山坡。

     我下鄉的那年,荒山坡(兩百多畝)已有四分之三的面積成了一塊塊梯田,梯田上種着一棵棵茶樹,有的尺許高,有的卻齊腰高了,還有幾塊梯田上卻種着紅薯和玉米,很少的幾塊,被冠上“試驗田”的美名,其實不過是種些喂豬的飼料。

    紅薯藤及紅薯,基本上是用來喂大隊豬場裡的豬,吃紅薯一是脹肚子,二是時不時要打屁,打出的屁又很臭,當然知青們就都不願意吃,知青沒有水田,口糧分在各個生産隊。

    一到春插、“雙搶”、秋收,知青們就下到各自的生産隊去農忙,待農忙結束又回到林場裡繼續開山造田。

    我下鄉的第二個星期便趕上了秋收,那天下午,大隊王書記,一個臉上長着兩隻金魚眼睛的中年農民光臨了知青點,王書記自然是穿四個兜的幹部服。

    頭發往後梳着,使我一驚的是腳上竟穿雙黑亮亮的皮鞋。

    開會開會,他叫嚷着說,手上夾根紙煙,站在知青點前那棵高聳入雲的千年樟樹下。

    于是就有想在王書記面前讨好賣乖的知青跟着嚷叫:開會開會咧。

     知青們正在午睡,聽見喊開會便從各自的房間裡湧了出來,一并走到了樟樹下或坐在地上或站着,有的卻是坐在自己搬來的凳子上。

    不知是什麼反自然現象,一到夏天裡,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樹下卻格外陰涼,仿佛溫度要比左近周圍的陽光地帶低個好幾度,無論你怎麼大汗淋漓熱得要命,隻要在這棵大樟樹下坐上幾分鐘就汗收得一點不剩且讓你心情平靜甚至蔚藍什麼的。

    我是第二年夏天才領略到這種好處,多少年過去了,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就這麼回事。

     都來了沒有?王書記掃了眼全體知青。

     都來了。

    一個老知青說。

     我到縣裡學習了十天,新知青來了我歡迎。

    王書記鼓着兩隻金魚眼睛拉腔拉調說,望了眼他感到陌生的我、方琳(他多看了方琳兩眼)和另一個新知青。

    但是,我們貧下中農最看不得城裡來的水佬倌(土話,即二流子),到我們大隊來,就要虛心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好好勞動,改造思想。

    不然的話,貧下中農就跟你來三擔牛屎六箢箕,硬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