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禦捕門的重重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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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殺
在趕往清泉縣的夜路上,衡州府義莊裡那四具骸骨的模樣,還在胡客的腦袋裡不斷地浮現。胡客始終覺得不可思議。
半個時辰之前,他在義莊裡親眼所見,四具骸骨的盆骨表征,竟出人意料地完全一緻。
骨盆狹窄而高,恥骨弓角度窄小,躺在烏黑發黴的棺材裡的,的确是四具男屍,而非兩男兩女。
“你确定是這四具?”胡客隻看了一眼,便側過頭問。
“就是這四具。
”一旁掌燈的老頭很肯定地說,“張明泉親自送來的,當着我面把棺材擱這兒,錯不了的。
” 胡客仔細地檢查了骸骨,沒有被動過手腳的痕迹,棺材裡躺着的,确實是四具男屍。
這就與傳言大相徑庭了。
“死的不是他們!”這個念頭有如浮光掠影,在胡客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張明泉住在哪裡?”他随即扭頭問。
盆骨是區分骸骨性别的關鍵,這一點胡客是知道的。
女人的盆骨寬而淺,男人的盆骨窄而高,乃是仵作行人人盡知的道理。
胡鐵匠一家四口是兩男兩女,可眼前這四具骸骨分明都是男性,不可能對上号。
身為衡州府衙的檢驗吏、以精于驗屍而名聞整個湖南省的張明泉,沒有理由驗不出來。
可他為什麼一口咬定死的是胡鐵匠一家人? 張明泉一定在撒謊!胡客心底雪亮,要想找到胡鐵匠一家四口,看來必須從這位遠近聞名的仵作身上下手。
掌燈的老頭是義莊的看守,負責看管衡州府地界内無人收領的死屍,這十幾年裡,沒少和張明泉打交道。
他如實地說了張明泉的住址,并且向胡客透露了一個消息:張明泉兩天前就已經離開了衡州城,至今沒有歸家。
“他和朱師爺一道去了清泉縣,聽說……”掌燈的老頭壓低了聲音,“聽說巡撫大院的四太太死了。
” 對于什麼四太太的死,胡客表現得漠不關心。
别說是巡撫家死了人,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他也毫不在乎。
他在乎的,隻是如何解決擺在眼前的問題。
既然知道了張明泉的下落,那就該動身了。
他快步走出義莊,翻身上馬,抖擻缰繩,循着夜幕下的官道,向位于清泉縣北郊的巡撫大院風馳電掣般馳去。
胡客心知肚明,事情隻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為複雜,此去巡撫大院,說不定會遭遇一些匪夷所思的變故。
但是五年零十一個月的刺齡,以及三十一次“出刺”無一失手的紀錄,讓他有理由對此行充滿信心。
對于即将到來的一切,他自認為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可是當駐馬于巡撫大院的正門外時,他才意識到,事态已發展到多麼嚴重的地步。
時值五更,啟明星已經懸上了夜空,但四下裡仍被漆黑的夜色所籠罩。
在這個世道混亂、賊匪橫行的年代,眼前這座堂堂巡撫大員的宅邸,不僅沒有安排下人看守,反而門庭大敞。
從正門望入,巡撫大院内不見任何燈火,漆黑中透着一股子沉沉死氣。
過堂風拂面而過,胡客的鼻尖輕微動了動。
他嗅到了混雜在風中的淡淡的血腥氣。
落鞍下馬,在正門前的空地上,胡客站定不動。
他在猶豫。
雖然已經感覺到了巡撫大院内暗伏的危機,但是胡客沒有選擇退避。
事實上,他身後已經沒有了退路。
無論巡撫大院曾發生或即将發生什麼,為了找到胡鐵匠一家四口,進而解決“六斷戒”的事,他必須踏足這處陌生之地。
胡客的右手摸向了腰間。
那裡有一柄貼身的梅花匕——他身上的最後一件武器。
接着,他邁出了右腳,從一尺半寸高的門檻上跨了過去。
迎面而來的是一方開闊的前院。
院内死一般的沉寂,蟲不吟,鳥絕啼。
這是一個萬分危險的信号。
踏足其間,沒走幾步,胡客已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洶湧而至的殺氣。
在前院的正中央,他停下了腳步。
黎明前的黑暗總是特别的濃,特别的厚。
在這又濃又厚的黑暗深處,五十多條黑影,正在蠢蠢欲動。
過去的一個月裡,從北直隸到湖南省,胡客已不記得血戰過多少場,隻記得手裡的武器前前後後總共更換了七次。
然而這群暗紮子,嗅着賞金榜上八千兩黃金的榜頭而來,好比追逐血腥味的鲨魚,殺退一撥又來一撥,似潮水般永無止盡。
這群暗紮子是絕不會空手而歸的,這一點胡客再清楚不過。
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做個了結吧! 胡客将梅花匕抽出,反握于手中,同時從懷裡取出一張臉譜,一張沒有五官的淨臉譜,緩緩地罩在了臉上。
短暫的對峙過後,黑暗深處忽然響起了一聲短促的指嘯。
五十多個暗紮子猛地群起而動,各式兵刃在黑暗中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寒光,朝位于垓心的胡客殺奔而來。
能在賞金榜上位列榜頭,胡客的能力自然十分強大,否則在過去的一個月裡,在輾轉千裡的追殺中,他早就不知死過多少次。
這群暗紮子在巡撫大院内設伏,試圖倚仗人多勢衆來襲殺胡客,很有點飛蛾撲火的味道。
飛蛾撲火,未必是自取滅亡,隻要數量足夠多,撲得足夠猛,燭火終會有被撲滅的那一刻。
胡客很快感受到了山呼海嘯般的壓力。
在原地撐持了片刻後,他果斷殺開一個缺口,一邊力戰,一邊向巡撫大院的深處退去。
退入正堂時,胡客負傷兩道,擊殺四人。
退入偏廳時,胡客負傷五道,擊殺十一人。
退入中庭時,胡客已負傷十一道,擊殺二十三人,同時重傷十餘人! 直至東天空浮白,戰場已經轉移到了凝翠園的月洞門外。
此時的胡客,已然遍體鱗傷。
盡管這些傷都不足以緻命,但卻使他的損耗加重了數倍。
用強弩之末來形容他,再合适不過。
然而在他的身前,還站立着十多個戰力充足的暗紮子。
這些暗紮子,個個久經考驗,但在他們或長或短的殺手生涯中,卻從未遇到過如此強勁的對手,也從未經曆過如此慘烈的厮殺。
雖然已經将胡客圍定在月洞門前,但此時的他們,在經曆這一場慘烈的厮殺後,已然心驚肉跳,有的手腳甚至不受控制地發顫,一時之間,竟不敢再貿然撲殺上去。
但對峙總是短暫的。
這場夜殺的結局,如同逐漸明亮的天色,很快就将見分曉。
黑袍捕者
在十多個暗紮子緩過勁來,準備再一次動手時,一聲悠長如埙響的嗚鳴,卻忽然從北面傳來。如同聽到了來自地獄的喪樂,十幾個暗紮子猛然間變了臉色。
領頭的暗紮子舉起右手,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攤開的手掌最終捏成了拳頭。
這些暗紮子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當即選擇了撤退,盡管臉上都帶着極不甘願的神情。
他們連同伴的屍體也顧不上,隻是扶起傷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撫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裡。
在暗紮子蜂擁撤退的同時,身受重傷的胡客,卻朝巡撫大院的更深處快步走去。
循着過堂風中的血腥氣,胡客穿行于各處建築之間,往上風向尋去。
很快,他來到了暖閣的門外。
在這裡,血腥氣已經濃烈到了極緻。
毫無疑問,此處就是血腥氣的源頭。
暖閣的門被胡客推開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橫七豎八或躺或卧的屍體,以及凝固成灘如破碎紅地毯般的鮮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撫家的人。
這些人死狀各異,不像是死于一個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屍體的臉上,都留下了血寫的數字。
胡客隻是随意地掃了一眼,便從三具屍體的臉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樣。
胡客沒心思管這些死屍,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側的牆角。
在那裡,蜷縮着兩個人,兩個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邁開腳步,跨過屍體,向那兩人走去。
從那兩人的角度來看,正一步步走來的胡客,渾身鮮血淋漓,而臉上戴着的淨臉譜,使其看起來仿若沒有五官,整張臉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涼。
正因為如此,那兩人的臉上寫滿了驚恐,手腳不停地往後收縮,盡管他們已擠在牆角,身後無路可退。
走到兩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腳。
他的臉微微向左偏轉。
淨臉譜上留有兩條眼縫,胡客又陰又寒的目光穿過眼縫,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啟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結哽了哽,發出了沉厚威嚴的聲音。
胡啟立就是胡鐵匠,而被問話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張明泉。
此時的張明泉,臉色鐵青,喉頭打結。
毫無疑問,他心中懼怕難安。
胡客的聲音第二次響起:“義莊裡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驗不出來。
我問你,胡啟立一家四口呢?” 張明泉的身體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
在他的身邊,身為衡州府衙師爺的朱聖聽,着急地嘶喊起來:“張老二,你如果知道什麼,就快說啊,快說啊!”可張明泉不知是出于害怕,還是另有苦衷,始終沒有開口。
胡客的聲音第三次響起了,也是最後一次:“我最後問你一遍,胡啟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發音已低沉到了極緻。
朱聖聽似乎比張明泉還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張明泉的肩膀使勁地搖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張明泉仿佛一下子從幻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發了一身的冷汗。
他看了一眼身旁焦慮萬端的朱聖聽,然後哆嗦着說:“那天驗屍,我……我發現屍體不對勁,想去衙門禀報,可轉過身就……就看見義莊門口站了一人……他威脅我,讓我不準說出去,否則會殺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隻好報了假,說死的是胡啟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沒有辦法啊……胡啟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騙你……”在戰戰兢兢回答的同時,他一直用一種懼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臉,像一個犯了大錯的下人,一邊低頭認錯,一邊偷瞄老爺的反應。
“威脅你的人是誰?” “他蒙了臉,我……我不知道……” 胡客沒有再問,而是靜靜站在那裡,仿佛在思考什麼事情,又像是在聆聽周圍的動靜。
朱聖聽和張明泉無比緊張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終的生死裁決。
這一刻,空氣也仿佛凝滞了。
胡客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這種凝滞:“進來吧。
” 門外一聲輕笑,一個披着深黑色外袍的男人閑庭信步般走了進來。
這個男人的容貌如陽光般俊朗,眉目如畫,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像是書香門第的公子哥,但他手握一柄弧口控玉刀,一塊圓形銅腰牌懸在腰間,左搖右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