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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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定神,與其受門外一陣又一陣腳步折磨,那麼還不如幹脆将門打開。

    那是個多雨的季節。

    幾天不見,古恒大大甩甩地回來了,手裡挽着一個修長身段的女人,兩個人互相注視着,欲火的熱浪,煽得我和一直敞開的門直搖晃。

     古恒看也不看我說,外面空氣新鮮,你出去散會兒步好嗎? 我說,不明擺着外面在下雨,你們才跑到這屋裡來的嗎?而且我在寫作,我不想中斷。

     喔,真的,古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好像突然明白過來,真對不起,我忘了。

     那個女人看着我,古恒對她說,這是我妹妹。

    她心腸最好,待我比我媽還好。

    然後轉過臉對着我:好吧,你繼續寫——你不會回頭的,對嗎? 他們鑽入了薄薄的蚊帳裡。

    我背朝床,但比面對床更難受。

    一層蚊帳之隔,或許算是古恒對我感情的一點照顧? 我坐在那兒,筆尖在紙上劃開一道道口子,眼淚啪啪嗒嗒地掉在稿子上。

    大概聽見我抽泣的聲音,床上吱嘎聲和嘴唇相接的吮吸才停住了。

    那女人說了句什麼,然後我聽到衣服的聲音,不知是穿衣呢還是在脫衣。

    我一直不願,也不敢回頭。

     門被狠狠地摔上。

     古恒說,你為什麼不走開,盡壞我的事。

     因為我并不是你的妹妹。

    我的反駁,語言貧乏、無力到我為自己羞愧的程度,其實我心裡明白,我不是這樣軟弱可欺的,我不過與天下所有的戀愛中的女人一樣,為了抓牢愛情,睜隻眼閉隻眼。

     人行道上,每隔一個水泥方柱,便有一條紅色塑料長椅。

     這條街,屋檐如廣州街頭一樣寬,下雨天也不用穿雨衣打雨傘。

     我和他坐在椅子上。

    周圍是肩并肩的商店,擁擠的汽車、三輪車以及拎着大包小包的行人。

    那個傍晚,天空逐漸吸收椅子上的紅色,渲染着遠近的樓房。

     這情景就像九十年代初那位著名女導演林白擺弄的鏡頭,男主人公在帶軌的電車裡看見他心愛的女人走在街上。

    我們的耳邊一遍遍傳來他的叫聲。

    因為車玻璃,因為人聲喧雜,因為所有可以導緻她聽不到他呼喚的原因,他的心髒病突發,死在追她的路上。

     剛結束的電影結尾,無疑打開了古恒與我之間的一條捷徑,他注視停在對面車站上電車的神态,使我的眼睛逐漸明亮起來。

    我從小就有的惡習,使我害怕自己被攝影機拍進去。

     古恒當年在我的心中和此時此刻是多麼不一樣啊! 古恒拿着一枝白色的馬蹄蓮在我的肩上摩動:我為你寫了一首長詩,副标題——獻給人的女兒。

     飛機的側面投射出虹的幻影,情況特殊時是幾個彎曲的器皿,種植于蘋果的核中,置于比目魚的鰓上,閃耀在店堂強行穿透玻璃的心。

     我的臉移向他,閉上眼睛,沉醉地聽着。

    “這咬人的剪刀,一個裝滿紅螞蟻的杯子。

    ”他抱住了我,手上的動作爆發到誇張的程度,而嘴在我臉上找不到家。

     他睜開眼睛深切地看着我,忽然他把我推靠在牆上,所有的力量都使在我與他分開的時間——那段空白上,他企圖用肉體填滿它們。

    我正好面對鏡子,他骨骼分明的背脊,繃着肌肉的腿和往下滑的褲子,一一晃動在我的眼裡。

     在他要進入我的那一秒,我推開了他。

    我承認我有意作弄他,半點幫忙的心思也沒有。

    “聽着,”我叫他的名字,“你現在就走,離我遠些,像以前一樣。

    ” “我要是不走呢?”他愠怒地系上褲子。

     我朝門邊走去。

    “對我來說是一樣,對你可很不一樣——我不是威脅。

    ” “你就這樣走了麼?” “當然就這樣走了!” 我的語音未完,手被他抓住,反剪在背後。

    “我讓你就這麼整治我,”他把我推到鏡子前,“看着你自己,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沒做聲,他在鏡子裡的形象并不比我雅觀,他咬着牙的樣子,既狼狽又猙獰,而且很陌生。

    “這不是你的心裡話,你一直不給機會讓我表示多麼愛你,但你現在這麼做,不就是在宣稱……”他喘着氣說,“你要我說愛你勝過一切嗎?……” “愛愛愛,”我說,“你真是一點不變。

    ” 踏着一地損壞的花朵與擊成碎塊的鏡子,我拉開門。

    經過舞池的門廳,穿過長長的走廊,按了電梯的鍵鈕,在進電梯的一刻,我回過頭,古恒果然還站在走廊拐彎處,燈光下他的衣服泛出绛紅色,臉上瘡疤更加不平——屋頂旋轉的紅燈正對準他。

    他在吼叫,聽不見聲音,但可能說的是最有意義也最真實的話。

     電梯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他怎麼在這個時候出現?這問題又跑入了我的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