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獵物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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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領導人比L的領導人要好一些?”她一口把那杯白蘭地灌下去,然後用那個小彈頭神經質地敲着櫃台。

     “我并不這樣想,當然不這樣認為。

    但我還是更喜歡我們領導下的人民——即使我們的領導把他們領向完全錯誤的方向。

    ” “換言之,對也好錯也好,你是為了窮人。

    ”她嘲弄道。

     “正像我對自己的祖國一樣,對也好錯也好,我一定得站在它一邊。

    一個人一旦選擇好該站在哪一方,就再也退不出來了——當然了,他很可能選擇錯了。

    這隻有由曆史去評判。

    ”他伸手把她手中的子彈頭拿了過來,接着說,“我得吃點兒東西。

    從昨天夜裡到現在我還一口東西都沒吃呢。

    ”他端起一盤三明治向一張桌子走去。

    “來吧,”他說,“吃一點兒。

    我每次和你見面,你都是空肚子喝酒。

    這對神經沒好處。

    ” “我不餓。

    ” “我可餓了。

    ”他拿起一塊火腿三明治咬了一大口。

    她用手指在一件閃閃發光的瓷器頂端磨來磨去,發出吱吱的響聲。

    “告訴我,”她說,“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一個講師,講授中世紀法國文學。

    ”他說,“并不是一個很有趣的職業。

    ”他笑了,“可也有它的樂趣。

    你聽說過《羅蘭之歌》吧?” “聽說過。

    ” “是我發現的伯爾尼抄本。

    ” “這對我毫無意義,”她說,“我這人生來不學無術。

    ” “最好的抄本是你們牛津大學的那部——隻是裡面後人篡改的地方太多了——而且還有遺漏的地方。

    再往下是威尼斯抄本,對遺漏的地方做了一些補遺,但是并沒有補全……那部抄本價值不高。

    ”他自豪地說,“我發現了伯爾尼抄本。

    ” “是你發現的,這沒錯吧?”她陰郁地說,目光注視着他手中的子彈頭。

    然後她擡頭看了看他那帶有傷疤的下巴和受傷的嘴。

    他說:“你還記得那故事吧——比利牛斯山的後衛,在奧列弗看見撒拉森人到來的時候,他如何督促羅蘭吹響号角以便召回査理曼大帝?” 她的心思似乎都用來審視他的傷疤了。

    她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羅蘭說什麼也不肯吹号角——他發誓說,任何敵人來攻他都不吹。

    一個勇敢的大傻瓜。

    戰争期間人們總是選錯了英雄。

    奧列弗才應該是這支頌歌中的主人公,他不該和那個嗜血成性的主教托賓一起被描寫成二流角色。

    ” 她說:“你妻子是怎麼死的?”可是他下定決心不使他們的談話涉及他經曆的那場戰争。

     他說:“後來呢,當然了,當羅蘭手底下的人都戰死了或者即将死去,連他自己也快要完了的時候,羅蘭這才說他要吹号角了。

    這時候頌歌的作者着重描寫了這個場面——用你們的話應該怎麼說?大肆渲染一通。

    他嘴中流出鮮血,太陽穴的骨頭被打碎了。

    可是奧列弗還在奚落他。

    他一開始就有機會吹号角,這樣所有的人也就都得救了,但是為了保持他的榮譽他就是不吹。

    現在他看到自己被打敗而且就要死了,他才想起要吹号角,使他的民族和他自己的名字蒙受恥辱。

    就讓他安靜地死去吧,讓他為自己的英勇精神所造成的一切危害自鳴得意吧。

    我剛才對你說過奧列弗才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嗎?” “你說過嗎?”她說。

    很明顯她并沒有聽他說的話。

    他看到她在強忍眼淚,而且很不好意思。

    可能這是一種自我憐憫吧,他想。

    他從來不關心這種情感,即使在一個少女身上表現出來他也無動于衷。

     他說:“這正是伯爾尼抄本的重要性。

    在這部抄本中奧列弗被重新創造了。

    這使得整個故事不僅僅是一篇英雄史詩,同時也成為一部悲劇。

    而在牛津那部抄本中,奧列弗卻被描寫成一個事事俯首聽命的人,他完全是出于意外才失手打死了羅蘭,因為他的眼睛受傷後瞎了。

    這個故事,你看,是經過整理讓它變得适合……但是在伯爾尼的抄本中他是完全有意識地打倒了他的朋友——理由是他朋友的所作所為給他手下人帶來了重大損失,那麼多生命無謂地犧牲了。

    他恨他所愛的人——那個自負的勇敢傻瓜,關心自己的榮譽甚于關心信仰的勝利。

    但是你也可以看到,這個抄本描寫古堡中舉行宴會的場面時是多麼蒼白無力,那段穿插着獵犬、蘆葦和酒杯的描寫。

    詩人隻能這麼寫,為了迎合那些中世紀貴族的胃口。

    隻需要有點傲慢自負的性格和一雙強壯有力的胳膊,他們也可能成為一個個小羅蘭——但是他們并不了解奧列弗想做的是什麼。

    ” “我更喜歡奧列弗,”她說,“不論什麼時候。

    ”他驚奇地看了看她。

    她說:“我的父親,當然了,正像你的那些貴族,是贊成羅蘭的。

    ” 他說:“我剛出版了那部伯爾尼抄本,戰争就開始了。

    ” “戰争結束後,”她問,“你準備幹什麼?” 他從來沒想到過要考慮這個問題。

    他說:“哦,我想我是見不到那天的。

    ” “跟奧列弗一樣,”她說,“假如你能辦到的話,你是會結束這場戰争的。

    但是像現在這個樣子……” “哦,我不是奧列弗,正像我的國家中那些可憐的渾蛋也不是羅蘭一樣。

    也許L倒是加納隆。

    ” “誰是加納隆?” “是書中的一個叛徒。

    ” 她說:“你真的對L那麼了解嗎?我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

    ” “他們知道怎樣表現自己。

    他們練習這種藝術已經幾個世紀了。

    ”他把自己的那份白蘭地喝了下去,說,“是啊,我到這裡來了。

    我們為什麼要這麼一本正經地談話?你邀請我到這兒來,我來了。

    ” “我當時想,我沒準兒可以幫助你,就是這麼回事。

    ” “為什麼?” 她說:“昨天晚上他們打完你我直惡心。

    庫裡當然認為是因為喝多了酒的緣故。

    其實是因為你的臉。

    噢,”她痛苦地說,“你應該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地方都沒有信任。

    我從來沒見過一張誠實的面孔。

    我的意思是說對什麼都誠實。

    我父親手底下那些人——他們對于食物,哼,也許還有愛情——那些使他們透不過氣來的妻子,倒是實心實意的,可是一牽扯到煤或是那些工人……”她說,“假如你希望從他們手中搞出東西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千萬别想用言語說服他們,也别想用言語打動他們。

    讓他們看看支票簿,簽一份合同——把事情定死。

    ” 在酒吧間的另一邊,一群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玩投镖遊戲。

    他說:“我不是到這裡來乞讨的。

    ” “這件事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今天的戰争和羅蘭時代的已經完全不同了。

    煤可能比坦克更為重要。

    我們搞到的坦克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需要。

    雖然那些坦克并不怎麼好。

    ” “但是加納隆依然有可能把你的計劃破壞吧?” “也不是那麼容易。

    ” 她說:“我想,你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們都會在座。

    就是一群小偷也還要講點兒義氣。

    高爾德斯坦因同老費廷勳爵、布裡格斯托克——還有福布斯。

    面對你的這些對手你最好心中有個數。

    ” 他說:“你還是少說兩句吧。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你的人。

    ” “我沒有人。

    說來說去我祖父還是一名工人呢。

    ” “你真不幸,”他說,“你生活在兩軍對陣之間的無人地帶。

    在我生活的地方,我們都不得不選擇一方。

    當然了,雙方對我們都不信任。

    ” “你可以相信福布斯,”她說,“我指的是有關買煤的事。

    自然不是事事都信任他。

    他的名字就是騙人的——他是猶太人,真名叫福爾斯坦。

    在愛情方面他也不誠實。

    他想和我結婚。

    所以我知道他在這方面不老實。

    他在謝波德市場那兒有一個情婦。

    他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她忽然笑起來,“我們還有些好朋友。

    ” 這是D在這一天第二次大吃一驚了。

    他想起旅店的那位小姑娘。

    當今人們懂得的事情之多簡直和年齡不相稱。

    他的祖國的人民在學會走路之前就懂得了什麼叫死亡。

    他們小小年紀就懂得了欲念——這種野蠻的知識本來應該慢一點進入他們的頭腦,應該是從生活經驗中逐漸收獲的果實……在生活中對人們善良本性的幻滅感應該是同死亡一起到來的。

    而今天他們卻似乎先有了這種幻滅感,然後才度過他們漫長的一生…… “你不會同他結婚吧?”他焦慮地問。

     “有可能。

    在他們那些人之中他還算是個好人。

    ” “關于他有情婦的傳聞不見得是真的。

    ” “哦,千真萬确。

    我找人核實過。

    ” 他沒有繼續談這個話題,它令人感到不安。

    在他剛剛踏上英國國土時,心中不無羨慕之感……不管什麼人都随随便便、漫不經心……甚至在檢驗護照的時候都存在有某種信任,可是現在看來在這種表面現象背後可能還隐藏着某種東西。

    他本以為籠罩着他生活的那種懷疑的氣氛應該歸咎于内戰,現在他卻開始相信這種懷疑實際上是無處不在的——它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

    人們之所以聚集在一起,完全是由于他們在生活中的罪惡,但是在淫棍和竊賊與自己人相處時,倒也還需要保持某種信義。

    可惜他過去一直沉湎于自己的愛情生活,沉湎于伯爾尼抄本和每周講授法國文學課,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看起來整個世界都即将變成一片廢墟,隻有十來個正直的人支撐着這個将傾的大廈——這太令人遺憾了。

    最好是幹脆别費心機,讓世界重新從蝾螈開始吧。

    “噢,”她說,“我們走吧。

    ” “去哪兒?” “随便什麼地方。

    我們總不能老待在這兒。

    現在天還早。

    看場電影?” 他們在一家像宮殿似的豪華劇場裡坐了将近三個小時——展翅的金色塑像、厚厚的地毯、女侍穿梭不停地給客人端來茶點,這一切都顯得那麼過分。

    他上一次在倫敦停留的時候,這種地方還不像現在這麼講究。

    那是一出情節離奇的音樂劇,充滿了痛苦的犧牲。

    主人公是一位忍饑挨餓的編導和一位已經赢得明星桂冠的金發碧眼的女郎。

    她的名字本已用霓虹燈高懸在皮卡迪利廣場上,可是她卻毅然離開倫敦回到百老彙去拯救那位窮編導。

    她為一出新戲秘密籌措了資金,而且她那個對觀衆富有魅力的名字也使這出戲一舉成功。

    那本是一出匆忙之中寫出來的小型歌舞劇,班底也是一幫饑一頓飽一頓的天才人物。

    結果大家都掙了大錢,名字也都上了霓虹燈廣告牌——編導也不例外。

    姑娘的名字當然從一開始就懸在那兒。

    苦受得不少,淚更沒少流,最後才苦盡甘來。

    劇情荒謬離奇但又哀婉動人。

    所有的人都舉止高尚而且發了财,仿佛已經遺失了幾世紀的信仰和道德觀念如今又在重新建立,依靠的隻是人們不可靠的模糊記憶和潛意識中的期望——或許隻是在石頭上的一些象形文字。

     他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

    她曾經說過,自己并不是浪漫的性格。

    依他看,這個動作不過是她對柔軟的座位、昏暗的燈光、纏綿的失戀歌曲的一種條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用于實驗的狗分泌唾液一樣。

    不論哪個社會階層的人都會有這種條件反射,就像人人都懂得什麼叫饑餓一樣,隻有他沒有任何反應,他好像短路,運轉已經失靈了。

    他懷着一種憐憫的心情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應當嫁一個比那個在謝波德市場養着情婦的福爾斯坦更好一些的人。

    她并不是一個浪漫的姑娘,但是他卻感到自己的手撫摸着的那隻手涼冰冰的,非常依順。

    他低聲說:“我覺得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們。

    ” 她說:“管它呢。

    假如世界真是這個樣子,也隻好任它去了。

    是不是有人要開槍,或者一顆炸彈要爆炸?我最讨厭那種冷不丁吓人一跳的聲響了。

    到時候你提醒我一下好了。

    ” “隻是一個教世界語的老師。

    我剛才肯定看見他那副金屬框眼鏡在門廊那邊閃了一下。

    ” 那個長着一頭金發、一雙藍色眼睛的女主角哭得更厲害了——因為人們必須經過公衆的選擇才能成名緻富,而他們又都是出奇的凄慘愚鈍。

    假如我們也生活在一個注定能得到幸福結局的世界中,他想,我們是不是也必須經過這麼長時間才能找到它呢?可能這正是聖徒們的舉止,他們的樂天知足的态度遠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們一進入這個世界就已經看到了幸福的結局,因此對于人世的種種痛苦是不往心裡去的。

    羅絲開口說:“我再也受不了啦。

    咱們走吧。

    落幕半個小時以前就知道這出戲怎麼收場了。

    ” 他們好不容易才擠到過道裡。

    他發覺自己依然握着她的手。

    他說:“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我自己的結局。

    ”他感到異常疲乏。

    漫長的兩天再加上遭人痛打使得他身體非常虛弱。

     “哦,”她說,“我可以告訴你。

    你将繼續為那些不值得為之戰鬥的人戰鬥下去。

    總有一天你會被殺死。

    但是你絕不會反過來回擊羅蘭——絕不會有意識地這麼幹。

    伯爾尼抄本的這部分整個是錯誤的。

    ” 他們上了一輛出租車。

    她對司機說:“卡爾頓飯店,吉爾福特街。

    ”他回頭從車尾小窗往外看了看,後面并沒有K先生的身影。

    可能剛才完全是個誤會——即使K先生有時也得輕松輕松,觀看一場煽情的演出,他也不會到這個花錢的地方來。

    他說:“我無法相信他們這麼快就罷手。

    明天畢竟有人要吃敗仗。

    煤就像一整隊最新式的轟炸機。

    ”他說這些話與其說是對着她,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汽車緩慢地行駛在吉爾福特大街上。

    他又說:“我要是有一支槍……” “他們不會這麼大膽,是嗎?”她說。

    她用手挽着他的胳膊,仿佛希望他和她就這樣隐姓埋名地安全地躲在這輛出租車裡。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懷疑過她是L手下的人,他對此十分後悔。

    他說:“親愛的,這件事就像算術中的總和,把我打死很可能引起外交上的麻煩——但比起他們把煤弄到手來,外交上的麻煩對他們也沒什麼了不起。

    這僅是個加法運算問題——看怎樣才能得到最大的和。

    ” “你害怕嗎?” “有一點。

    ” “那為什麼不找個别的地方住?和我回去吧。

    我可以給你準備一張床。

    ” “我還有點東西在那裡。

    我不能到你那裡去住。

    ”出租車停了下來。

    他走下車。

    她跟着他下了車,走到人行道上站在他旁邊。

    她說:“我能不能和你進去……萬一……” “最好别進去。

    ”他握住她的手。

    這就給了他們一個借口,在街上多停留一會兒,看看身後有沒有盯梢的。

    他始終摸不準老闆娘是不是自己人。

    還有K先生……他說:“在咱們分手前,我還想問問……你能為這兒的那個小姑娘找個事嗎?她很可愛,叫人信得過。

    ” 她尖刻地說:“哪怕她馬上就咽氣我也不會管。

    ”這是很久以前當他橫渡海峽時在定期渡輪的酒吧裡聽到的聲音,她就是用這副腔調向侍者命令的:“再給我來一杯。

    我還要一杯。

    ”就像令人感到沉悶的宴會上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她說:“放開我的手。

    ”他立刻照辦了。

    “你這個該死的堂吉诃德。

    滾吧。

    讓人拿槍把你打死……你還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處境!” 他說:“你誤會了。

    那個姑娘年紀小得可以做我的……” “女兒,”她說,“說啊。

    我也可以做你的女兒。

    可笑之至。

    事情總是這個樣子。

    我明白。

    我也告訴過你。

    我這個人并不羅曼蒂克。

    這就是所謂的父女戀情。

    你可以有一千個理由恨自己的父親,可最後你還是迷戀上一個和他一樣大的男人。

    ”她說,“這簡直太荒唐了。

    任何人也不能自诩這種愛情富有詩情畫意。

    去打你的電話吧,約個時間……” 他頗為不安地看着她,發覺自己除了恐懼和稍稍有些憐憫以外再無其他感情。

    十七世紀的詩人似乎認為人完全可能把一顆心永恒地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