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火車上讀她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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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我會盡全力不死,我完全不是烈士,但我現在能對這樣一種結果心平氣和地考慮。

    要是我去鬧革命,我肯定會帶着氰化鉀,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受到折磨。

     曆史真是個拿人開心的舞台總監。

    他現在卻坐在最舒适的頭等火車車廂裡,駛向中國的名城,宮殿古都北京。

    裘利安真心地感到了内疚,他被中國文化和中國女人的魅力迷惑住了,享受着生活的種種奢侈。

     或許,他天性就沉耽于快樂吧。

     他無法為自己辯解,隻能用一個許諾安慰自己:記住這個國家的貧窮苦難,他應當為此作出犧牲。

    時間一到,他就能! 闵說:“我會在北京等你。

    ”她的聲音是那麼孤獨,又是那麼的充滿激情。

     面對如此美妙的愛情,他有權利暫時忘掉自己的衣袋裡是否有氰化鉀。

     裘利安從皮箱裡取出一個大信封,抽出闵的英文小說手稿。

    他開始讀她的小說,火車正在跨過一座很長的橋,車輪與鐵軌的撞擊有如敲钹。

    火車輕輕搖晃,但是看不到橋下有水。

    窗外的景色漸漸蒙上暗色,他擰亮座位邊上的燈,桌上有啤酒,水果和可口的法國菜。

    頭等車廂的舒适,像一層又一層的紗幕垂挂下來,他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快速的活動舞台上。

    這舞台很好,再也看不見餘下的世界。

     闵的英文字迹極為清秀,他一邊讀,一邊用鉛筆修改個别用詞。

    但是往下看,他就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再改動。

    這是一個女孩在一個奇怪家庭長大的故事。

    她父親有九個妻妾,母親是第三房,娘家原是福州四大富豪之一。

    父親從朝廷領差到福州,上她家做客時,母親被叫來送點水。

    他正要欣賞一副畫,她和一邊的丫頭幫着打卷挂軸,她穿了件深紅色絲質上衣和褲子。

    母親的手指啟開畫軸時,娴靜優美,神情自如,如畫上的睡蓮。

    于是父親迷上幾乎比自己小二十五歲的這個少女,當天就提了親。

    母親在這家排行老七,女兒太多,并不珍愛,做三妾也不算太委屈。

     但不知為何父親愛她母親遠勝過其他妻妾,和她母親度過的夜晚比其他人合起來都多。

    這個大家庭裡妻妾内争已經窮兇極惡,無所不用其極。

    她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年齡相差太大,而她太小,幫不了母親,母女的日子很難過。

     父親是清宮廷軍機大臣,住着一個大宅。

    這女孩從未弄清過到底有多少套院子,經常在“自己家裡”迷路。

    她管大老婆叫媽,對自己母親叫三媽。

    沒有人弄清大院子裡還住着多少人,那些管家裁縫,花匠和廚師,差不多是一樣的面孔,舊的傭人尚未去,新的傭人便來了。

     父親去了一趟日本,回來後,思想上日漸與改革維新派親近,參與了他們的一系列策劃活動。

     當改革遭到守舊派血腥鎮壓時,父親也受到牽連,家産大半充公,被流放到新疆沙漠。

    隻有母親一個人願意陪他遠谪邊戍,父親也隻要她一個人去。

    她由父親的大老婆照管。

    但是路途艱難,父母親都病死在路上。

     這個大家庭由于父親這棵大樹轟然倒下,全家人搶家産,大打出手。

    最後大院出售,人作鳥散狀,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一部很感傷的中篇小說。

    裘利安一口氣讀完,已經是半夜。

     他将手稿合攏在一起,這不是他喜歡的小說類型,也不是弗吉妮娅阿姨的那種作品,語調太紀實了一些。

    他能猜出闵多半是在寫她自己的故事,這正是此書迷人的地方,真假莫辨,似乎并非全部虛構。

    不管怎麼說,她的英文寫作比她的口語能力強,散文的風格遒勁,簡練而生動。

    那個新月社的核心人物徐詩人,幸虧在飛機裡墜毀了,将闵比為一個二三流的英國女作家,真是缺少文學品味能力,看走了眼,闵的語言上有點像弗吉妮娅阿姨。

    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闵的藝術才華,心裡很高興。

    有貌又有才,是他喜歡的女人類型。

     出租車将他從火車站帶到闵留給的地址門牌号碼時,他一手拎皮箱,一手拿大衣,站在一個寬闊的巷子巨大的門前。

     顯然這是個豪華大宅子,門前有五級台階,石階兩旁是石獅,紅門,金門釘,門環叼在兩個大青銅猛獸嘴上。

     裘利安報了名字貝爾教授,看門人通報回來,他被引了進去。

    過了兩扇門,一堵镂月裁雲的畫牆,牆前精美的瓷盆開滿鮮花。

     他走過一道道廳堂,穿過一個個有人造假山的花園,有的整修齊整,有的顯得荒蕪凋零,似乎屬于不同的主人。

    高過牆的紅白梅花開得恰是最繁華之時,枯幹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