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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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窮人活着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吃飯。

    菜混着吃,酒每人自帶,這天我也拎了一瓶“火燒刀”子混在其中大吃死魚、瘟雞,兩條饑餓的狗争着搶我們吐出的骨頭,它們的尾巴在黃昏的風中極不耐煩地搖晃着。

    酒精燃燒着潛伏的情緒,大夥又開始議論關于“槍斃”的事情,去年胡長青被槍斃的時候,大夥都說斃得好,等到成克傑被槍斃的時候,巷口裡群情高漲,每人破例買了包好煙“阿詩瑪”,很奢侈地喝了十四斤“柳河大曲”,熱烈慶祝槍斃了大官,當場喝倒六個,他們硬着舌頭說殺得越多越好越大越好,我說成克傑已經很大了,殺的官不能再大了。

    殺豬的楊漢攥住我的袖子:“還得往上殺,讓我用殺豬刀捅,省下子彈錢換花生米喝酒。

    ”今天大夥的情緒不高,因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槍斃大官了,于是酒也喝得有些索然寡味,先是賣老鼠藥的高老樹說清源市公安局長被情婦用局長的手槍崩了腦袋,胡四總結說這叫自掘墳墓。

    後來又陸續有人說起了幾起發生在全國各地的汽車爆炸事件,大夥都說這些人都是他媽的王八蛋,要炸就炸有錢人炸貪官污吏。

    他們似是而非地說着一些道聽途說半真半假的社會新聞,我覺得對我來說幾乎沒有什麼寫作價值。

    喝酒接近尾聲的時候,在城隍廟給人看相算命的劉半仙說他下午給一個腐敗的縣委書記看相并威脅他說“氣數已盡,當迅即解劫除災,化兇歸吉,若不懸崖勒馬,家破人亡。

    ”劉半仙的自吹自擂引起了巨大的嘲笑聲,都說縣委書記怎麼能輕易上你的當。

    劉半仙賭咒發誓說,他下午拉住一個過路的胖子,估計他是領導幹部,就蒙了他幾句,誰知那個肚子很大的領導幹部當場臉色就灰了,悄悄地将他拽到賓館裡求劉半仙細說原委并為他解劫除災,劉半仙到賓館後胡說八道一通,竟騙了三百塊錢,抽了有半包“中華”煙還在賓館洗了個熱水澡,他說他确實聽到在場的一個年輕人喊肚子大的人吳書記。

    胡四說也許是鄉裡的書記或村書記,劉半仙覺得大家有點蔑視他,很惱火,他說鄉書記村書記是不可能抽“中華”的,也不可能掏三百塊錢給他。

    為了表明他确實賺了一筆後的慷慨和有福同享,他當即起身跑到巷口的小鋪子裡買來了三斤“柳河大曲”二斤鹵豬蹄四小袋花生米給大夥盡興。

    大夥也就高興了起來。

    劉半仙說看來縣裡書記縣長“先槍斃,後審判,沒有一個是冤案”是可以成立的,他說合安縣的一個副縣長鄭天良已經被判了死刑,受賄索賄五百多萬,比胡長青還多一百萬,情婦就養了七八個。

    大夥覺得這條消息很沒意思,槍斃副省長還有點刺激,副縣長等于是小魚小蝦,殺副縣長就像殺雞,沒有懸念,不好玩。

     我聽得骨頭裡風聲鶴唳。

    我放下手中有些冰涼的酒瓶,對劉半仙說:“這不可能!”劉半仙根本不想睬我,他說他有一個表侄在省城當律師,正在為鄭天良辯護,我說能不能讓我見一見你這位表侄,的士費我來付,劉半仙說槍斃一個副縣長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沒有看到報紙上關于我舅舅鄭天良判處死刑的消息,去年冬天我在省報上看到我舅舅是全省“人民滿意十佳公仆”,十二年前我還在報紙上看到過我舅舅是“全國優秀共産黨員”。

     風越來越涼,天黑了下來,巷口電線杆上一盞路燈很勉強地亮了。

     我從牙縫裡擠出一百三十塊錢,請我認識的省法制報記者李成品到“楓林假日酒店”三十二樓旋轉餐廳喝了一晚上啤酒,向他打聽鄭天良案件的真假。

     李成品對我說:“這個案子現在當然不能報道,縣處級幹部要等到槍斃後才能見報。

    省高院終審判決前天才下來,‘十一’前要槍斃一批迎國慶,大多是搶劫強xx殺人的,領導幹部好像隻有鄭天良一個副縣長。

    ” 李成品平靜地叙述這件事就像叙述一個毫無意義的陳年往事一樣,沒有一點情緒,他警告我不要亂寫,不是什麼錢都能掙的。

    我連連稱是。

     旋轉餐廳下的城市裡萬家燈火,我看到城市的霓虹燈川流不息地閃爍着物質的光輝,那些我看不見的乞丐、小偷、妓女、強盜、盲流們正在夜色的掩蓋下傾巢出動,整個城市被欲望折磨得口吐鮮血,一片絢爛的粉碎。

     等到我回到老家合安縣調查了解我舅舅鄭天良案件内幕時,我舅舅鄭天良已經被槍斃了。

    時間是二000年九月二十九日。

     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太陽像一個爛西紅柿懸挂在村西伏牛崗玄慧寺的上空,呼嘯的西北風刀子一樣削過江淮丘陵幹裂的土地和鄉親們一張張枯燥的臉,黃昏時分,我舅舅坐在一輛破舊的“伏爾加”車子裡聽到村裡傳來了一些瑣碎的狗叫聲,他叫司機小王将車停在玄慧寺後面的土公路上,“車開到村裡太招搖,鄉親們會有意見的。

    ”然後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拾圓的鈔票遞給司機小王:“汽油費交到縣政府行管局,再補一個單子給我就行了。

    ”小王手裡攥着鈔票有些不知所措:“鄭縣長,汽油費隻要六塊錢。

    ” 我舅舅走下汽車的時候,我家西廂屋裡的光線已經很暗了,每個人的臉都含糊不清。

    母親躺在一張鋪滿了稻草的床上,聲音灰暗而軟弱:“兩個月了,三十劑方子都吃下去了,你們不要瞞我了,不是胃潰瘍……” 屋裡彌漫着一層濃厚的中藥的味道,父親蜷在牆角的凳子上默默地抽煙,像一隻氣息奄奄的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