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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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心的,不屬于嘴。

    藏在心裡的話,才是金子般的話。

     茶冒着熱氣,映住兩個人的臉,誰都覺對方有些朦胧,不真實。

     “望成來電話了。

    ”坐了好長一會,陳天彪開了口。

    不開口不行,太壓抑。

     “說啥了?”招弟猛地直起身子,打愣神中醒過神。

     “她病了。

    ” “病了?”招弟知道是在說大姑,心裡一驚,又問,“啥病,要緊不?” “望成不說,我想可能還是她的腿。

    ” “你看你,咋不問個清楚,這事也敢馬虎?”招弟怪罪起來,同時心裡也冒出另一個影子。

    她跟大姑,關系不一般啊,比姐妹還親。

     “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問他肯說?你也别急,我估摸着不會有啥事。

    ”陳天彪就着話題,又道。

     “你估摸着,你估摸着,這事是估摸的?”招弟一激動,言語就不那麼好聽。

    陳天彪不敢接話,其實他心裡也沒底,望成隻說了句母親病了,就把話題轉到河化上市的事上。

    再問,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話抵擋他。

    這些年,關于大姑的消息,陳天彪都是在望成這種敷衍的話語裡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還比不上招弟信兒多。

    今天來,有一半成分就是想從招弟這兒得到證實。

     招弟的反應讓他明白,願望落空了。

     “不行,我得問問。

    ”招弟還是撐不住,拿起電話要給望成打,被陳天彪攔住了,“望成去了香港,過幾天才能回來。

    ” “你看看你們,爺倆一個德行,把她一個人丢屋裡,放心?”招弟越說越氣,眼看淚要出來了。

    坐一陣,嚷着要給大姑打電話。

    陳天彪說:“望成給她雇了保姆,我來時問過了,小保姆說她最近很晚才回來,這陣怕還沒進家呢。

    ” 招弟擱下電話,心更亂,索性還是把電話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說大姑剛打電話來,今晚不回來了。

     “忙個啥,還不回家!”招弟憤憤的,不知道是在跟誰撒氣。

    過了一會,又叮囑小保姆,說她是大姑的妹妹,一定要她好好侍候大姑,敢耍奸耍懶惹大姑生氣,可饒不了她。

     小保姆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你請的,用不着你來教訓我。

    ”說完啪地把電話挂了。

     招弟氣得對着電話吼:“這哪是保姆,真個一娘娘!”陳天彪笑勸:“小丫頭牛氣着哩,下午我也讓她嗆了一頓,拿誰的錢聽誰的話,你說她當然不受。

    ” “我算啥,我說了她當然不受。

    ”招弟沒好氣地又說。

    陳天彪看她發火的樣子又惡又兇,笑說:“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現在真有點老虎味了。

    ” “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醜的母老虎,年輕賢惠的在你屋裡養着呢,想了這陣兒去。

    ”招弟沒來由的,又把話頭轉到了蘇小玉身上,噎得陳天彪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夜,陳天彪終是沒敢跟招弟談想談的那個話題。

    說不出口啊,想想當初他的堅定,還有瘋狂,什麼人都勸不進去,就感覺那時自己真是一頭瘋牛,瘋到家了。

     瘋了,到現在他才明白,人是會瘋的。

    有些東西一股腦兒強加到你頭上時,你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不可一世昏頭昏腦的人。

    老城裡人黃風罵得對,他陳天彪,充其量就破爛兒一個! 15 河化停産的消息驚動了市政府,夏鴻遠接連幾個電話,将陳天彪催到辦公室。

    進門就訓:“不錯啊,現在越來越有膽略了,說,到底咋回事?” 陳天彪沒說話,路上他便想好策略,這次說啥也要堅持住。

     “現在是啥時節,這不成心找事嗎?”夏鴻遠很生氣,接二連三的工廠停工,工人鬧事,他這個市長已經成信訪辦主任了。

     “你倒是說話呀,就算是停産,也得跟市上打個招呼,這季度全市工業企業都在下滑,你湊哪門子熱鬧?” 等夏鴻遠問夠了,不那麼激動了,陳天彪才說:“生産一天我賠二十萬,報告早就打了,可沒人拍闆。

    ” “那是你管理上出問題,要從自己身上多找原因!” 不說這話陳天彪還能忍受,一說這種官話套話,陳天彪的犟脾氣上來了。

     “碳酸鈣跟氰铵大幅跌價,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電價上漲,原材料供應困難,這些問題大家都知道,整個化工企業都在虧損,再生産怕連老本都要賠進去。

    ” “行業出問題是暫時的,可你停了産讓工人怎麼想,市民怎麼說,外面的傳言還少嗎?” 陳天彪無話了,想好的一肚子話到這兒派不上用場,索性閉起嘴,任由夏鴻遠說下去。

     夏鴻遠責成相關部門,在河化召開現場辦公會,他的目的就一個,河化必須開機。

     陳天彪一點積極性都沒,現場會這東西,開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聾子的耳朵,不頂用。

    那些應邀出席會議的方方面面的頭頭腦腦,講起大道理來頭頭是道,個個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樣子讓人想起麥田裡趕場的麻雀。

    但你真指望能從他們嘴裡聽到點什麼,你就愚蠢了。

     陳天彪走出會場,趁着這工夫,他到下面各分廠轉了一圈,所到之處,一片焦慮,工人們的情緒跟他想的一模一樣,見面就問,真的要分家嗎? 陳天彪避過這個敏感話題,安撫性地說了幾句空話。

    他現在越來越會說空話了,都是跟上面學的。

    工人們顯然很失望,他們沒從陳天彪臉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種在過去歲月裡無數次帶給他們夢想和實惠的表情。

     分家指的是河化最近醞釀的一項改革,可以說是大手術。

    幾年來兼并過來的分廠要麼虧損,要麼勉強持平,都是拿大廠的利潤填窟窿。

    陳天彪等于是替别人養活孩子。

    前幾年大廠利潤好,矛盾便被掩蓋,陳天彪也想得通,反正利潤擺在賬上,不養活工人就得養活政府,企業是一分留不下,這便是河陽特色。

    大廠效益一滑坡,矛盾尖銳起來,可以說大廠就是連拖帶壓給弄趴下的。

    陳天彪直恨自己當初頭腦發熱,把這些爛攤子全接過來,替政府扛着幾千号人不說,每年額外交的稅收、公益贊助、社會捐款、政府借款少說也在四五千萬,這筆錢累在一起,怕是又能建一個河化。

    現在陳天彪不想扛了,扛不動了,誰的娘誰哭,誰的孩子誰養。

     話說起容易做起難,方案醞釀了一年多,可誰也下不了這決心。

    直到大風前一天,李木楠把重新修訂過的方案給他,陳天彪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刮大風的那些個日夜,陳天彪困在辦公室裡,差點把方案翻爛,他一生從沒做過這麼艱難的抉擇。

     分家就意味着散夥,意味着他一手打造的河化徹底解體。

     八個分廠将面臨倒閉,六千号人将會下崗失業! 多麼可怕的事實! 回到總廠,會議接近尾聲,辦公室主任問:“晚飯怎麼安排?” “都這個樣子了,還想吃,回家去!” “禮品要不要準備,來的可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咋了,我現在隻有困難,要拿他們都拿去。

    ” 辦公室主任一陣難堪,半天又說:“夏市長等會要來,不安排飯怕是不合适。

    ” “來能解決啥問題,說幾句空話喝一肚子酒就算解決問題了?”陳天彪像是跟自己過不去,工人們的神情又在眼前浮出來,這段時間他到工人家轉了轉,想不到王大虎那樣的家庭河化竟有不少,他這個廠長當得真是窩囊! “我去銀行,誰找我都說不在。

    ”他編個理由,關了手機,一頭鑽進車,溜了。

     現場辦公會不了了之,彙報到夏鴻遠耳朵裡的,是河化停工屬于人為,董事會面對市場束手無策。

    高管層驕傲自大,目空一切,不能正确領會市委、市政府精神,步調不一緻,态度不積極。

     有時候一頓飯的後果是很可怕的,這是陳天彪很久以後才悟到的。

     轉眼之間,國慶節到了。

     今年的國慶節比往年清靜多了。

    節前,市上反複動員,缜密布置,要求各單位積極行動,以飽滿的熱情向共和國的生日獻禮,同時也展示河陽人民不畏風災的精神面貌。

    老城裡人黃風卻說,都亂成個馬蜂窩了,還展示個鳥! 黃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大女婿那個狗屁作家葉開病情進一步加重,醫院已請來專家會診。

    而他的破鳥二丫死也不肯去醫院替換一下爛鳥大丫。

    這讓黃風無限傷感。

    他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個娘胎裡生的人都如此惡毒,這世道還有什麼藥可救! 抛開黃風的氣話不說,河陽城卻是異常冷清。

    往年的國慶節,幾家大企業争着出風頭,早早就把河陽城弄熱鬧了。

    酒廠的廣告鋪天蓋地,河化的宣傳有聲有色,就連包工頭子車光輝的建築公司也會大把大把拿出錢給河陽人請來歌星、笑星,讓河陽人一飽眼福耳福。

    一到節日這天,河化猛虎,河酒雄獅,河建巨龍,河啤色狼加上下河的攻鼓子,咆哮着從深山中走來,那氣勢,正如河化的崛起,不把河陽城鬧個歡騰根本不收攤。

    河化猛虎說的是河化集團自成立後,逢年過節搞慶典總是有一頭巨型猛虎,日子一久便成河化的象征。

    河酒雄獅是河陽酒廠節慶或大型促銷時總有一對雄猛的獅子,帶着九十九對小獅子。

    群獅狂舞,象征酒廠的産品個個暢銷。

    河建巨龍是包工頭子車光輝請河陽城的老藝人花三年時間紮成的一條長九十九米,直徑九點九米的巨龍,龍身下面安着小滑輪車。

    舞龍時由九十九名工人合力推車擺動,頗為壯觀。

    河啤色狼是說河陽啤酒廠因巨龍、猛虎、雄獅都讓人搶了,一時半會形不成自己的風格,節間難免遜色,不過有人根據河啤的一句廣告語“河陽啤酒,壯英雄膽”順勢叫出個河啤色狼,倒也形象。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卻說,河化猛虎是下山虎,河酒雄獅是雜毛獅,河建巨龍是卧地龍,更像是條爬地蛇。

    唯有河啤他沒說啥。

    “神娃娃”一說,衆人再看,便覺“神娃娃”真是神,他瞎眼從沒見過,卻說得如此形象。

    那虎雖然氣吞萬裡,卻直奔山下而來,眼裡便少了猛威。

    那獅雖然雄猛有力,毛色卻五顔六色,看上去有一種花裡胡哨不實在的感覺。

    更有那巨龍,因龍體太過笨重,龍頭不能前後飛揚,龍身無法離地而騰空,在大街上直來直去奔走,其狀酷似一條蟒蛇。

     不知是“神娃娃”說漏了嘴,還是河陽人看走了眼,到了國慶這天早上,河陽城還是一派死寂。

    幾家大廠像是合起來罷工似的,沒有誰願意給河陽城的節日增添點歡樂。

    這樣的場面讓河陽人充滿傷感,因為放假,人們無處可去,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三三兩兩湊一起,争論着通天柱頂上的那團粉紅到底是啥。

    一群袒胸露臂、塗脂抹粉的紅唇小姐放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們沒有節日,掙紮得很辛苦。

     河化大廈四周,四鄉八鄰算卦的、算命的、指點人生迷津的早早就蹲在那兒,半仙們面前放個紙牌,有些畫着八卦圖,有些索性隻簡單寫一個“卦”字。

    離半仙不遠處的花園旁邊,“瞎賢”抱個三弦子,盤腿而坐,一雙瞎眼黑咕隆咚瞪着天,瞪了一陣,歎出一聲悶氣,手一動,三弦子渾厚的弦音響起來。

    很快有人圍過去,蹲“瞎賢”身邊,不大工夫,裡三層外三層圍個嚴實。

    “瞎賢”的生意來了,清清嗓子,唱起了河陽人最愛聽的賢孝。

    今兒個過節,瞎賢心情好,不想唱傷悲的。

     瞎賢唱得有聲有色,聞聽者無不為他的渾厚男中音打動,叫好者便掏出碎票,扔進“瞎賢”的瓷缸裡。

     聽完賢孝,人們又開始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

    這時候,一顆明晃晃的光頭從廣場通往共和街的那條碎石巷道裡閃出來,上午的陽光照在油亮油亮的光頭上,發出耀眼的光芒。

     人們驚歎,丁萬壽來了! 這丁萬壽,河陽四大名人排名第二。

     丁萬壽原本出生在河陽一個名門之家,祖上是有名的中醫,據說他的祖太爺還到清宮裡号過脈,不過事隔久遠,無從查考,他的爺爺卻是地地道道的名醫。

     丁萬壽本來很有希望承襲祖業,當一名名醫。

    誰知十二歲那年他去河陽城東的水塘子戲水,正玩到興起,就見一團紫煙從水塘子中央升起,忽兒幻做一條青龍,忽兒幻做一朵蓮花。

    十二歲的丁萬壽哪見過這等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