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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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室,準備向國民黨警察局長與他的助手交代監牢的事。

    監牢原是張作霖時代建的,日本人全部拆了重建,鋼筋水泥的建築,經得起轟炸或重炮轟擊。

     警察局長在這個優質的監牢,四下看都瞧了一眼,心裡想這個地方當監獄未免大材小用,應當做軍事據點。

     他和助手一前一後回到辦公室,陽光鋪了一房間。

    俄國軍官已走到門口,被助手引了進來,兩人客套地握手。

    警察局長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茶,草草翻看已經剩下不多的案卷,大部份是刑事犯搶劫犯之類。

    他看到少年的案卷,封皮顔色都不同,是純黑的。

     “這個是俄奸,你們怎麼不帶走?要判刑,得你們判。

    ” 俄國軍官哈哈大笑。

    他說中國話不流利,不過一清二楚:“這個人,隻有中國名字,算什麼俄奸?他是個漢奸,由你們處理。

    ”大概是房内氣溫高,就脫了呢大衣,裡面的制服,使他看上去很精神。

    他的呢大衣順手搭在椅背上。

     “這裡不是寫着是俄奸?”中國軍官說。

    “案卷全是俄文。

    ” 但是俄國軍官已經在看窗外,他的吉普車已經向這幢辦公樓駛來。

    他轉身握手,走出門又回來,原來他忘了他的呢大衣。

    披上大衣,他就快步穿過過道,推門,那吉普車正好停在門外,他跳上去,車就開走了。

     中國軍官朝窗外望望那輛吉普車,厭惡地把案卷丢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站在窗前沉思。

     “怎麼辦?”他的助手走進來,規矩地站在他背後問。

     “監牢再好,現在不是養犯人的時候。

    這個地方應當做兵營――你先把案卷清理成兩批。

    能放的都放,本來判了死刑的,盡快執行,俄國佬不想沾手,算是讓我們立威,我們代為執行,延續法紀。

    ” “政治犯呢?” “他們的政治犯,不就是我們的同志?哪怕漢奸,留下的都是小角色了。

    你問明情況,留下問題特殊的,其他就全放掉算了。

    ”但是他突然想起來:“隻有那個俄奸不能放。

    誰弄得清那是怎麼一回事?萬一俄國人改了主意,回過頭來跟我們要犯人,我們交不出人,不成了影響邦交的事。

    ” 他放下茶杯,準備離開,又回過頭來,到桌前翻開案卷,看看照片,一個俊氣的少年,卷曲的黑頭發,看不出是哪國人。

    他對助手說:“誰知道他是俄國人還是中國人?這年頭,小心為是,看緊點沒有錯。

    單人監禁,不準探監!” 他搖搖頭,戴上皮手套,走了出去。

     要到一年又三個月之後,少年才走出監牢。

    他樣子不像一個蓬首垢面的犯人,他是“國際罪犯”,多少得到寬待,幾乎可以說養尊處優,他現在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瘦成一條的少年。

    一年三個月之後的他,長得健壯得多,很有些男子氣概了。

    但是最近監牢夥食越來越差,肚子都吃不飽,釋放他或許不是事出偶然。

     也許因為他“地位特殊”,出獄時,管監獄的班長,找了一套舊軍裝給他。

    他覺得軍服不方便,但是班長告訴他,這不是國軍的軍服,國軍服裝給他是犯法的。

    這是倉庫裡剩下的不知什麼倒黴鬼的軍服,沒有徽号,已經弄不清屬于哪個來占領過此地的軍隊。

    少年知道他沒有什麼可挑選的,原主人也許被槍決了,但是已經輪不到他來忌諱這種事:能留下小命就不錯了。

     他憂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一個人望着長春的天空,他在牢裡天天在牆上用筆劃着數,盼着早點出獄。

    這個夏末,城市的街上已經沒有什麼居民。

    他快步走到玉子住的滿映宿舍,那裡住着國民黨的軍隊,原住戶統統都不見了。

     後花園雜草半人高,一群蜂繞着牆根黃黃的野花飛。

    從這兒看不到玉子的窗,那窗挂着亂七八糟的曬洗的衣服。

     他收回視線,好陌生。

    這一切,他在監獄裡他覺得是一場青春孤獨的想入非非,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什麼痕迹都沒留下:原本就該知道是個夢。

     兩棵銀杏樹皆在,而且樹樁下生出新枝。

    少年幾乎不用考慮,便直接朝這兒走。

    他的房子還在,而且一切如舊。

    他走近,覺察出房門虛掩着。

    他記得他是鎖了門,那最後一天,他離開這兒時。

     小心地推開門,他走了進去。

    這個貧民區破地方,沒有什麼人光顧。

    隻是他的破爛家具都被砸碎,大塊的都被拿走生火了。

    他在破爛的家具中翻到鏡框,早碎了,照片上男人被人踩得已經模糊不清,隻有那女子還是依舊笑着。

    他取下照片,仔細對折,塞到襯衫口袋裡。

     那天上午,他因為來拿這張父母的照片,才回到這兒。

    結果鄰居告訴他,滿映廠今天要決定每個員工的去向,他很着急,如飛似地趕回玉子的房間報信,打開門,玉子不在。

    他想也未想就去了廠裡。

     他在門口打聽那些受審查的人,知道要查中國人的漢奸,邊忙奔回玉子家去,翻找到那個令他讨厭的山崎修治留給玉子的黑夾子。

    那個黑夾子竟然救了她,但也讓他從此失去了玉子。

     這麼前後一回想,好象度過了半生。

    少年閉了閉眼,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回到自己兒時在冰上轉圈的時候,,快樂的笑聲曾經穿越滿洲幾百裡的冰天雪地,他好想那種日子,淚水濕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