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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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川話朗讀毛主席語錄非常好聽,有調有韻,不太整齊,朗讀就前呼後擁,波瀾起伏,跟戲班子一樣。

    聽久了四川話朗讀毛主席語錄,人極易生幻覺,半醒半睡的。

     從七十年代初開始,有好幾年,經常有“反标”出現學校廁所裡,在校門口石牆上,有時幹脆寫在地上,一般都是簡單而幹脆的“打倒毛主席!”。

    既然打倒,為什麼還尊稱主席?不能問,因為這是極端反動,不能“擴散”的。

    公安人員和學校對每一樁反标當大事清查,突然襲擊收繳全校學生的書包,查對學生筆迹,直到最後抓走小反革命分子,然後再逼供出隐藏在其身後的老反革命分子。

    小孩放回,開除學籍,大人就可能十幾年回不了家。

    每次都興師動衆,滿街談論。

     公共廁所裡,相互對罵娘之痛快,這城市或許是全國第一,少兒寫“反标”犯罪,也幾乎占全國之首。

    “反革命”三個字,是最危險的罪惡,最吓人的災禍,亂塗一筆就跳了進去,輕輕一揮捅大漏子擾得滿城風雨,如此誘惑,使好些無知的小手癢癢的,既恐懼又刺激,渴望試一試不能寫的那幾個字。

     有一次打掃學校公共廁所,一起打掃的同學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就止不住想亂寫一些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字。

    我沒寫成,沒把自己和家裡人弄成反革命,是因為我掏鉛筆時,看到一幅實在太怪的圖畫,木炭畫的,畫得很拙劣,器官不成比例。

    看得我臉發紅,透不過氣來。

    聽人說這些都是男孩子,半夜爬進女廁所幹的。

     反标大部分也是男孩子寫的,公安局查人時卻不分男女,一視同仁。

     我把曆史老師給的《人體解剖學》埋在枕頭下,不放心,又放進書包裡,生怕家裡人瞧見。

    這是我生平第二次見到這種圖畫,但這次完全不一樣:照片上被槍斃的男人,天井裡洗澡的男人,他們的器官叫我恐懼厭惡,髒得如同廁所裡的畫,而這本醫學書上的裸體與器官,我卻感覺潔淨,甚至很美,危險而誘惑。

    我手按住胸口,全身開始出虛汗。

     樓下房裡挂鐘“當”地響了一下,1點了。

    我與曆史老師約好2點30分。

    走江邊的路,抄小道爬上位于半山腰的第五人民醫院,時間來得及,可慢慢走,我的腿軟得幾乎邁不動了。

    我想責問他,給我那麼下流的一本書,居心何在,算什麼老師? 2 自來水管前,排着長隊,沒水,水桶都候着,順路邊歪歪扭扭,站五六個人。

     太陽出來得較晚,但在午後突然變毒。

    屋陰下站着人。

    我高興自己出門前抓了頂天晴下雨都用得上的草帽。

    房檐下的人在抱怨:“再不來水,莫說人要渴死,連桶也要爆開了!” 往野貓溪輪渡方向一直是下坡路。

     一個全身髒兮兮的女人,站在廢品收購站門前的小石橋上。

    每次走到這一帶,就可能遇見她。

    小石橋連接兩個被溪水隔開的山坳,但溪溝裡淌着的都是附近工廠流出的污水,在陽光下閃着深黑紅色的油星,有時發出綠藍的光。

    這女人真是很髒,身上的衣服遮得也不是地方,據說有三十幾了,還是一個女孩子的臉龐,Rx房也是一個女孩子樣的。

    她的身體飽滿,有着豐腴的大腿和臀部。

    每隔一兩年她的肚子就大起來,春天隆起,夏天挺起,秋天就會蔫下去。

    誰也不知她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後弄到哪裡去了,就象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來曆。

    她在街上被人吐口水遭人追打,餓了就吃館子裡的剩飯或路上小孩掉在地上的饅頭,夜裡走到哪就睡在哪。

     人們說,她是花癡。

     收購站的石橋欄是她最喜歡呆,也是唯一任她呆的地方。

    收購站裡的兩個老頭,一個将舊報紙、塑料鞋子、爛布片、壞膠鞋、碎玻璃、爛銅鋁鍋等等,從門口搬進屋;一個記帳,拔着算盤,對着一個小窗口遞出皺皺的毛角分币。

     我有記憶就看見花癡了,她的眼睛混濁,十根手指黑乎乎的,身上能搓成泥條。

    冬天穿一雙大大的臭膠靴,夏天光腳,收購站前滿地是玻璃片,她的腳毫不在乎。

    不管見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趴下褲子,但她總是張開嘴笑呵呵,不象所有正常人那麼仇恨人,成天開會批鬥階級敵人。

     四年前,街道委員會傳達“四人幫”被捕。

    會一開完,老百姓很高興又一批大人物倒台,又一批整人的人被人整,一戶戶人提着臉盆、腳盆、燒飯鍋、炒菜鍋,敲打着出自家門上街遊行。

    鑼鼓,铙钹,紅綢,二胡,爆竹,噼裡啪啦就遊上了大街,赤着胳膊光着上身吼着口号。

    跟着遊行隊伍的人越來越多,小孩子最多,圖個稀奇,但也壯了聲勢,沒人管地大鬧一場,沖着石橋廣場馬路遊去。

     我也在遊行的隊伍中,走上中學街的石階。

    這個世界到底會出現什麼樣的大變動,我不太懂,隻知道毛主席死了,要悲傷,“四人幫”被抓了,要慶祝,大家都得一個樣。

    正在這時,我看到花癡逆着我們走來。

    秋日白燦燦的光線下,她臉不怎麼髒,頭發被人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