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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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魔”老人,不屬于任何人,他們這些玉的奴隸隻不過是暫時的守護者,玉最終還要從他們手中流失,彙入滔滔不絕的長河。

    他自己,隻能赤條條歸于黃土,什麼也不能帶走,隻有一具疲憊的軀殼,一個空虛無物的靈魂,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和永不可饒恕的深重的罪孽…… 他就這樣恓恓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蘭經》早就預言了全人類都無可逃遁的末日的來臨。

     那時候,蒼穹破裂,太陽黯黯,星宿飄墜,大地震動,山巒崩潰,海洋澎湃;那時候,衆人将似分散的飛蛾,死者的軀體将複活,每個靈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審判。

    功過簿展開了,上面記錄着每個人一生的善惡,沒有絲毫的遺漏。

    生前的财富和地位、權勢變得毫無意義,任何忏悔和懇求都無濟于事,誰也救不了誰,真主将根據每個人的善惡判定他的歸宿。

    善者,永居天園;惡者,投入火獄。

     火獄裡的居民身上捆着七臂長的繩索,大動脈被割斷,永遠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沒有食物,隻能飲用金屬的溶液、沸水和膿汁。

    他們罪有應得,萬劫不複,永世不得翻身…… 《古蘭經》并沒有說明末日何時來臨,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韓子奇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自己的功過簿上都寫着什麼,不知道自己将得到怎樣的歸宿。

     他估計天園裡恐怕沒有自己的份兒,他罪孽深重,隻能進入火獄。

     死,并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更大的苦難的開始。

     窗外,大雨謗淪,倒座南房漏雨了,粉牆上流下一道道污濁的淚痕…… 韓子奇睜開了恐懼的雙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青萍、結綠這一雙愛孫守在床前,見他醒了,用稚嫩的童聲叫着他:“巴巴……” 他看見天星和淑彥守在床前,仍懷有希望地叫着他:“爸爸……” 他看見蒼老的妻子梁君壁守在床前,戀戀不舍地望着他。

    深深的愧意湧上他的心頭。

     “壁兒……”他喘息着,張開幹裂的嘴唇,叫着結發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們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韓太太還報以兒時的稱呼,淚水從她那雙惟淬的眼睛中滾落,“你不能走,你還能好,領着孩子們過……” 韓子奇默默地看她,心裡已經絕望了。

     他已經看見天使在催促他,聽見了鐐铐丁當作響。

     強烈的恐懼感擠壓着這顆将死的心。

     “壁兒……”他突然伸出顫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我怕……” 韓太太的心猛地墜落,她意識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 “别怕,”她拉着丈夫的手,忍痛勸慰他,“把自個兒的一切部交給真主,托靠主,就什麼都不怕了!”她這是提醒丈夫,如果真的已經死到臨頭,要帶着“伊瑪尼”——信仰死去,這是自己救自己的惟一的路…… “可是,我……”韓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臉上的皺紋在痙攣,“我……” 韓太太無法遏制心中的哀痛,她把臉貼在丈夫的手上,眼淚沖刷着這雙為了奇珍齋、為了妻兒老小操勞一世的手,不舍得放開。

    但是,她留不住丈夫了!“要是主讓你走,你就别牽挂家裡了!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我……我有罪……”韓子奇恐怖地戰栗,睜着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我……能算是個……穆斯林嗎?” “你說什麼呢?”韓太太心慌意亂,一個穆斯林——順從真主的人,怎麼能懷疑自己呢?她生怕丈夫再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死後的罪過就更大了。

     可是,最了解韓子奇的,是他自己。

    幾十年來,他沒做過禮拜,沒把過齋,沒念過經,甚至在穿過蘇伊士運河的時候都沒有去麥加瞻仰天房,他有什麼資格做一個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還一直保守着一個隐秘,也許僅憑這一件罪惡,就為他下火獄鋪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終于以顫抖的、嘶啞的聲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韓太太一驚:“你怎麼越說越糊塗了?” “不……”韓子奇像一個被押上審判台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漢人的孤兒,吐羅耶定巴巴收養了我,可是我欺騙了他,也欺騙了師傅,欺騙了……你!我一直……不敢說,我怕……” 韓太太和兒子、兒媳都目瞪口呆!韓家的後代身上原來是流着回、漢兩個民族的血液,這難道是真的嗎? 韓子奇恐懼已極,一雙灰暗的大眼睛中間,殘留着兩點微弱的熒火,馬上就要熄滅了,死亡就要到來,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當了一輩子回回的漢人死後将歸向何方? “你爸這是說胡話呢!”韓太太驚惶失措地對兒子、兒媳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她決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會是個“卡斐爾”!不,決不可能!韓子奇一定是在說胡話。

    當年他是從泉州來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着吐羅耶定巴巴來的,巴巴是篩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孫;他和巴巴一路念着真經、帶着“伊瑪尼”來的;他和妻子的婚禮是在清真寺舉行的,是真主締結了良緣;他一輩子都謹守着回回的規矩,他做出了大事業,為回回争了光;他一輩子都遵從着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兒的那點兒過錯,也應該原諒了!他是個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決不能讓他在最後的時刻毀了一生的善功!韓太太恢複了鎮靜,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誠地望着丈夫的臉,說:“你是正經的回回,心裡可别糊塗!快向主做‘讨白’(忏悔),快念清真言,帶着‘伊瑪尼’走,一輩子有什麼罪也就都贖清了!”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着,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虔誠地念誦着清真言:“倆依倆海,引攔拉乎;穆罕默德,來蘇倫拉席(萬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 他不知道是否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隻有往前走了。

     他看見了黃土中的六尺墳坑,看見了那黑幽幽的“拉赫”,他的面前将是無邊的黑暗,無盡的長夜…… “給我……蠟……”對黑暗的恐懼,使他本能地祈求光明,他希望能有蠟燭給他一點兒光亮,照着他朝前走。

     “蠟?你要蠟?”韓太太的淚水滴在丈夫那骨瘦如柴的手上。

     那雙手顫抖着伸在她的面前,向她最後要一點兒光亮。

     她不能不滿足他這小小的要求。

     兩枝白色的蠟燭遞到韓子奇的手中,兩朵淡黃的火焰在風雨之夜搖曳。

     燭光映在他的眼睛上,深陷在眼眶中,一雙黯淡的瞳孔已經擴大了。

     他那痙攣的雙手緊緊攥着蠟燭,懷着忏悔也懷着遺憾,懷着恐懼也懷着希望,戰栗着向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