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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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戰亂年月,也是家裡最困難的時候,他不知道爸爸還藏着那麼多值錢的玉。

    為了掙錢養家,他勉強上完了初中就主動要求進廠當學徒了,那年他才十五歲,踞起腳後跟兒才能夠到機器!但是他不後悔,不埋怨,他願意自己把苦都吃盡,把甜都留給妹妹!誰知道,妹妹的命比他還苦!…… 他一邊看信,一邊流淚。

    爸爸不該把新月的死訊告訴小姨,一個母親看到這樣的消息,還怎麼活啊! 他一邊看信,一邊哆嗦。

    爸爸不該再邀小姨回家一趟。

    他知道爸爸一輩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見她一面,這種情感,天星懂,他自己也有這種思念,這種痛苦。

    可是,小姨不能再回來了!新月已經不在了,還讓她回來幹什麼?媽媽要是見了小姨,準能瘋了,她這麼大年紀了,還讓她受這樣的刺激幹什麼?家裡現在不但有了兒媳婦,還有了孫子、孫女,淑彥對家裡過去的事兒都不知道,青萍、結綠當然永遠也不會知道,還當着兒孫抖落那些老年陳賬幹什麼?非得把眼現盡、把臉丢盡、把家拆盡不算完嗎?現在這個家已經成了什麼樣子了? 他把厚厚的一疊信看完,胸中的怒火已經把一雙眼睛燒得血紅,爸爸老糊塗了! 他把信撕得粉碎,“咚咚咚”跑到廚房去,填到煤球爐子裡,爐口上坐着一隻黑乎乎的砂鍋,那是他給爸爸煎的湯藥。

     通紅的煤球中間竄起一叢火苗兒,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頃刻之間化為灰燼! 韓子奇閉着眼睛,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計算着日子。

    如今的國際郵件不靠輪船了,不必在路上耽擱兩個月了,航空信差不多一個星期就能寄到,如果冰玉接到信馬上啟程,那麼,一個星期之後就可以見面了。

    他将耐心等着她,一定等着她,不見到她的面,他不會咽氣。

    見了面肯定會傷心落淚的,那沒關系,離别的淚是苦的,重逢的淚是甜的。

    想到這裡,他甚至有些興奮。

     他真是老糊塗了! 天星端着藥碗走進來:“爸,您該吃藥了。

    ” 他急切地睜開眼睛,支起上身,問:“信……寄出去了?” 天星把藥碗擱在他床邊的桌子上,耷拉着腦袋說:“沒有。

    ” “為什麼?”他很惱火,人老了,走不動了,這麼點兒事支使兒子,都支使不動,讓人傷心,“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 “唉!”天星站在爸爸床前,不知該怎麼說。

    他不能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不能讓爸爸知道他偷看了那封信,他不願意刺激爸爸,更不能當面兒數落爸爸,隻好找個理由:“現如今不許跟外國人通信了,讓上邊兒查出來可了不得!” “噢……”韓子奇驚恐地睜着昏花的老眼,“信都不能寄了?……不能寄了……” “嗯。

    ”天星點點頭,端起藥碗,湊到爸爸身邊。

     “那……信呢?”他抓住兒于的手,急于收回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讓我給燒了。

    ”天星低着頭說。

    他不敢看爸爸的臉,覺得自己實在也對不起爸爸,可是他不得不那樣做。

     “燒了?”兩顆火星從韓子奇的雙眼中爆裂,“燒了……燒了……”火星熄滅了。

     他推開兒子的手,無力地跌卧在床上! 藥碗掉在磚地上,捧得粉碎,迸散的藥汁像一攤黑血。

     他不再喝那些苦湯,喝夠了!什麼藥也治不了他的病了! 他不再吃飯,這個軀殼,已經用不着再填東西了! 黑夜深沉,大雨滂沱。

     八月的雷暴雨鋪天蓋地,像是真下了決心,要“蕩滌一切污泥濁水”! “博雅”宅門樓屋脊上殘存的一隻鸱吻被沖掉了,裡院的海棠和石榴被刮倒了,抄手遊廊油漆彩畫上的墨汁被淋掉了,黑水在院子裡流淌,裹着沒有成熟的海棠和石榴。

     倒應南房裡躺着的韓子奇,奄奄一息。

     他不吃不喝地昏睡着,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多久,弄不清楚年月日,這些都和他沒關系了。

    他隻等着自己喘完最後一口氣,隻等着死。

     死,卻也并不是招之即來的,還要讓他苦等…… 在苦苦的等待中,他仿佛聽到了女兒在後世裡呼喚:“爸爸……”他要去見女兒了; 他仿佛聽到了師傅梁亦清在呼喚:“子奇……”他要去見師傅了; 他仿佛聽到了吐羅耶定巴巴在呼喚:“易蔔拉欣……”他要去見吐羅耶定巴巴了,巴巴恐怕早就在後世等着他了。

     吐羅耶定巴巴不知道他後來的名字,仍然叫他“易蔔拉欣”,那是巴巴給他這個流浪孤兒起的經名,是以先知易蔔拉欣的名字命名的。

    慚愧,他用了先知的名字! 先知易蔔拉欣是真主的忠實信徒和使者。

    他為了勸導古巴比倫王國的人問信奉惟一的主,搗毀了多神教的偶像,被族人用繩索捆綁起來,抛進了烈火。

    真主使烈火失去了威力,隻燒斷了繩索,而易蔔拉欣免遭災難。

     易蔔拉欣在夢中見到真主,真主命令他殺掉自己的兒子伊司馬儀以作獻祭。

    先知的夢都是真實的,夢中所見必須實現。

    先知畢竟是先知,他忍痛遵從主命,對伊司馬儀說:“兒啊,真主讓我殺掉你,你願意死嗎?”伊司馬儀說:“父親,你奉命行事吧,既然是真主的旨意,我能夠忍受!請你把我捆緊一些,免得我搖晃;請你脫下我的衣服,免得血濺在上面,讓我的母親見了會悲傷;請你把刀磨快一些,好把我一刀殺死,減少我的痛苦!……”先知把兒子抱在懷裡,親吻不止,熱淚湧流。

    他捆上兒子的雙臂,推倒在地,舉起快刀對準咽喉砍下去!但是砍不動……兒于說:“父親,請把我的臉朝地,免得你看見我的臉就産生憐憫之心,妨礙你執行主命。

    ”先知就這樣做了,又舉起刀來,對準兒子的脖子砍下去…… 先知就是這樣忠誠無私地信奉真主,甘願為真主獻出自己的一切!真主沒有讓他失去兒子,派天使送下一隻羊,代替了伊司馬儀的犧牲。

    後來,伊斯蘭曆的每年十二月十日,朝觐活動的最後一天,穆斯林們都要來到易蔔拉欣殺子的密那山谷,懷念先知的聖行,全世界的穆斯林在那一天歡度“爾德·艾祖哈”——宰牲節…… 想起先知的聖行,易蔔拉欣·韓子奇痛悔不已!他玷污了先知的名字,辜負了吐羅耶定巴巴的矚望,在雲遊傳教的途中,在前往麥加朝觐的途中,他離開了吐羅耶定巴巴,被虛幻的凡世蒙蔽了雙眼,在珠寶鑽翠、奇石美玉中度過了自己癡迷的一生。

    為了那些玉,他放棄了朝觐的主命;為了那些玉,他抛妻别子;為了那些玉,他葬送了冰王母女……他一生中總是被玉所驅使,如果不是因為玉,他也許每一步都不是這樣走過來的。

    人生的路已經不能返回去了,他視若生命的玉也全部失去了。

    他好糊塗啊,那些玉,本不屬于他這個“玉王”,也不屬于當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