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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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來參加……”羅秀竹淚流滿面,氣喘籲籲。

     “是咱們回回嗎?” “哦,不是……”鄭曉京一愣,“我們是她班上的……” 沒等她說完,女鄉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們:“不成,不成!連我們都不成,還能讓你們進去?走吧,快走吧!” 熱淚從鄭曉京的眼中湧流出來:“讓我們見她一面吧,最後一面!” “什麼?亡人的‘埋體’帶着‘伊瑪尼’呢,誰也不能見了,别說你們漢人了!” “讓我們進去!”羅秀竹抓着女鄉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麼?裡面正站‘者那則’呢!主啊!” 哐地一聲,“博雅”宅大門緊緊地關上了。

     垂華門裡,新月的遺體旁,“伊瑪目”和阿訇們面向西方肅立; 在他們身後,衆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肅立。

    一個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個人為他舉行葬禮,他就可以進天園了。

    新月的葬禮來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 香爐圍繞着新月,在阿訇手中傳遞,周而複始,一遍,兩遍,三遍,《古蘭經》的聲音在“博雅”宅中回蕩…… 阿訇兩手下垂,雙目平視,為“者那則”默默舉意,兩手擡到耳旁,念誦“泰克畢爾”: “安拉胡艾克拜爾(真主至大)!” 穆斯林們随着阿匐一起念誦:“安拉胡艾克拜爾!”然後随着阿訇垂下雙肘,抄起兩手,共同默念對真主的贊辭: 啊,安拉!贊美你,你真當贊美!你的名稱是尊貴的,你的威儀是高超的,我們隻崇拜你,沒有什麼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擡手念誦“泰克畢爾”: “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們共同默念對穆聖的贊辭: 啊,安拉!你賜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賜福于易蔔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樣!你确是應當贊美和稱頌的! 第三次擡手念誦“泰克畢爾”: “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為亡人祈禱: 啊,安拉!寬恕我們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們當中,你讓誰生存,就讓他活在伊斯蘭之中;你讓誰死去,就讓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為着他的報償而剝奪我們,并且不要在他之後,把我們來作試驗! 一片肅穆,一片寂靜,除了“真主至大”的贊頌,沒有任何聲音。

    禱辭發自穆斯林們的心中。

    他們相信,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主都聽到了,他們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淨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藍得像寶石,連接着人間的穆斯林世界,連接着茫茫無際的宇宙。

    神聖的靜穆之中,隻有一個雄渾博大的聲音在回響: “安拉胡艾克拜爾!” 最後一次“泰克畢爾”念完之後,阿匐和穆斯林們向各自的左右兩側出“賽倆目”:“按賽倆目爾來坤!”向天使緻意。

    每個穆斯林的雙肩都有兩位天使,左邊的記着他的罪惡,右邊的記着他的善功! 全體穆斯林把雙手舉到面前,接“堵阿以”。

    在這一刹那,亡人的靈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經亡故了,該走向歸宿了! 穆斯林們擡起安放着新月遺體的“埋體匣子”,為她送行,新月離家遠行的時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陳淑彥哭喊着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舍不得放開妹妹; “新月!新月!……”韓子奇沙啞地呼喚着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舍不得放開女兒! 穆斯林們沒有一個不灑下了淚水,但是誰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須啟程了! 韓太太含淚拉住丈夫和兒媳:“讓她走吧,讓她放心地走,沒牽沒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牽家!等到七日,媽再去看你!” “埋體匣子”緩緩地移動,韓子奇扶着女兒,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遺體擡出了“博雅”宅,擡上了等在門口的敞篷卡車。

     胡同裡擠滿了穆斯林,等着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車,車子起動了…… 陳淑彥扳着汽車的攔闆,哭喊着,不肯放手!為什麼不許女人去送葬呢?她怎麼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車,人們不忍心再把她趕下去,自古以來的習俗為她破例了! 汽車開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當中,走在潔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韓子奇無力地嘶喊着,撲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裡的鄭曉京和羅秀竹呼喚着她們的同窗,向汽車追去…… 汽車越開越快,她們追不上了! 汽車駛出胡同,轉進大街。

    開齋節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湧流着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車輛早就不能通行了。

    人們為新月讓開了一條道兒,懷着真誠的祝願,目送這位姑娘離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經; 天星和陳淑彥一路扶着妹妹; 汽車沿着新月上學的路向西北方向駛去,這條路,她有去無回了; 汽車駛出北京城區,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車駛過北京大學的門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兒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車繞過頤和園,沿着燕山腳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皚皚晴雪。

     山腳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潔白:林木披着白紗,地上鋪着白氈。

     雪地上,一片褐黃的新土,一個新挖的墓穴,這是新月将永遠安息的地方。

     遠遠的,一個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樹下,默默地凝望着這片新土。

    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送葬的隊伍來了,他們穩穩地擡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

    沒有高聲呼喚,沒有捶胸頓足的哭号,隻有低低的飲泣和踏着雪的腳步聲:沙,沙,沙。

    穆斯林認為,肅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貴的。

     仁立在樹下的那個孤寂的身影,一陣戰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腳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隊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黃色的墓穴旁邊。

     他們肅立在墓穴的東側,凝視着這人人都将有權享有的處所:七尺墓穴,一抔黃土,連着養育他們的大地。

     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動了。

     “您……”陳淑彥發現了他,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望着與新月生死不渝的戀人,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會來送新月的,一定會來的!” 楚雁潮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冰。

    他一動不動,凝視着那墓穴。

    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在這裡嗎?連接着兩顆心的愛、地久天長的愛,能夠被這黃土隔斷嗎? “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風俗。

     這聲音,把他驚醒了,也把天星驚醒了。

     試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後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

    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體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适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體先試一試。

    盡這項義務的,隻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

    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隻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沒有阻攔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新月最親的親人! 沒有任何人阻攔他。

    除了天星和陳淑彥,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這個墓地上也決不會有漢人來。

    他們認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新月的親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陰冷。

    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進入“拉赫”。

    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

    ”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摩着穹頂,撫摩着三面牆壁,撫摩着地面,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

    新月将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牆壁,把那些坑坑窪窪都抹平;他仔細地撫摩着地面,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淚水灑在黃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将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願意離開這裡了! 劇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強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來:“好了……讓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體匣子”打開了,穆斯林們擡出了新月的遺體,緩緩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來,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們手中緩緩地飄落…… 他們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劇烈地顫抖,凝望着将要離别的新月,淚如雨下,灑在潔白的“卧單”上,灑在褐黃的泥土上。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肯放開新月了! “放開她吧,楚老師!”悲痛欲絕的天星純粹憑着意志這樣忍心勸着他、求着他,兩雙手輕輕地把新月送進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撲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陳淑彥輕聲呼喚着,抽泣着,癱倒在墓穴旁邊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們肅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為新月祈禱; 美香燃起來,神聖的經聲在墓地回蕩: 一切贊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

    我們隻崇拜你,隻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為她解開“卧單”,露出她的臉。

     新月安卧在“拉赫”裡,頭向正北,臉朝西方;她閉着眼睛,垂着長長的睫毛,玉潔的面頰上泛着淡淡的紅暈;她的頸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裡飄散…… 楚雁潮癡癡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見新月走進燕園,穿着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褲,手裡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網袋…… 他看見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驚喜地朝他跑來…… 他看見在紅楓掩映的湖心小島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見了那鎖住新月的病床,聽見了那刻骨銘心的話語: “老師,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這樣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愛着你!”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着我,讓我遇到您!” “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 “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丢下……”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丢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于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

    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 他似乎也看見了新月在最後的時刻嘴唇艱難地嚅動,聽見了她痛苦的呼喚:“楚……” “新月!我在這兒呢,在你身邊!”他癡癡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遺體。

     新月再也沒有任何回應。

    她靜靜地躺在這最後的歸宿,低垂的眼睑仿佛還在苦思,緊閉的嘴唇似乎蘊含着萬語千言。

    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在想什麼,要說什麼。

    她的臉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喚着她,告别塵世的一切,到該去的地方去…… 時間太久了,“拉赫”該封閉了! “楚老師,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開這個癡情的人。

     他沒有向她告别。

    他們永無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閉洞口的土磚,和天星一起,一塊一塊地壘起來,那是用血肉壘成的,是用淚水粘合的,一塊,一塊…… 洞口越來越小了,已經看不見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隻能看見一點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從今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了嗎? 他的手停住了,癡癡地看着那一點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遞過來最後一塊磚,那手在發抖,“您這樣,讓她怎麼走?讓我們……怎麼活?” 他沒有去接那塊磚,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開,永久地隔開! 淚水滴在這最後一塊磚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殘留着一絲光線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兩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他再睜開眼睛時,面前就再也沒有新月了! 天星擋上“拉赫闆”,亡人和親人之間被隔開了,今生今世,永無重逢之日! 穆斯林們用手捧起黃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當中,默默的,癡癡的,臉上毫無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他的靈魂和肉體都留在新月的身邊了!人們啊,把黃土傾瀉下來吧,把我們一起掩埋吧!…… 新月“無常”之後的第七天,“博雅”宅裡的全家人一起來到西山腳下,為新月“遊墳”,這是穆斯林對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後,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還要來,為她點香,為她誦經。

    新月離家的時候,父母沒有送她到墓地,日輩不能送晚輩!但是媽媽告訴新月了:七日一定來。

    現在如約前來了,爸爸也支撐着來了,還有哥哥、嫂子。

    他們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們吧? 穆斯林沒有任何祭品,沒有食物,也沒有花圈,隻有一束聖潔的香和熟記在媽媽心中的經文。

    他們要為新月立碑,在墳前留下她的姓名。

    立碑人本應是亡人的後代,一個少女沒有後代,就隻有由她的兄嫂來立碑了,他們要告訴韓家的後代,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她。

    這碑,天星已經訂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墳前,但是還沒有完工,為此,他們深深地遺憾,感到對不起新月,隻有在四十日再獻給她了。

     他們下了車,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頂,還披着銀裝,山腳下的雪已經化了,叢林中間,墓地上一片褐黃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潤,在明媚的陽光下散發着早春的清香。

    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經不屬于新月。

     墳墓挨着墳墓,潮潤的墓地上已經很難分辨出舊墳和新墳。

    何況,每天都有穆斯林在這裡安葬,哪一個是新月呢? 天星和陳淑彥牢牢地記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輩子也不會忘。

    他們引着爸爸、媽媽向新月走去。

    墓地上,默默地移動着四個身影:兩位惟悴的老人,一個疲憊的漢子,還有一個步履艱難的孕婦。

     他們停住了,新月就在他們面前。

     他們驚奇地發現,在新月的墳前,已經立起了一座漢白玉墓碑! 潔白的石碑,純淨無瑕,樸素簡潔。

    沒有過分的雕琢,沒有繁瑣的裝飾,隻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彎美麗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體,漆成恬靜清雅的綠色: 韓新月之墓 一九四三——一九六三 墓碑并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樣嬌小,那樣亭亭玉立。

     碑上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記載任何事迹。

    新月沒有給人間留下任何功業,一切都沒有來得及,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人,記着她的隻有她的親人。

     碑上也沒有立碑人的姓名。

    墓地上看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