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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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盡快地趕到她身邊! 淚水打濕了盧大夫的眼鏡,她深深地歎息着,收起了聽診器,拔下搶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愛的手,給新月阖上那張着的嘴和半睜着的眼睛,盡一個醫生的最後一項職責。

     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終于丢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戀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潔白的床單在護士的手中抖開,覆蓋上新月的身體,覆蓋上她的臉。

     “新月!新月!”陳淑彥撲在床上,抱住她不能離開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了! 護士拉起她,推動這張四輪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進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

     “不!她沒死!她怎麼會死!”天星全身的熱血都湧到臉上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瘋狂地撲過去,把護士一把推開,撲在妹妹的身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的,隻有一片哭聲!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麼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鐵錘似的拳頭鋒掙作響,血紅的眼睛在冒火,他憤怒地看着這個世界,看着周圍的人,他要複仇,要讨還他的妹妹,卻又找不到對手! 醫生和護士都沒有阻攔他,他們眼裡也都含着淚水…… 火焰熄滅了,天星無力地垂下了頭,淚水灑在妹妹的臉上! “新月!新月……”他輕輕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托在那兩隻強壯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終于亮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抖落着淩亂的雪花…… 風雪卷着楚雁潮向醫院撲去! 他奔進醫院大門,奔進标着刺目的紅字的急診室,奔進新月躺着的那間觀察室…… 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新月到哪裡去了,怎麼家裡的人也不在這兒? 他慌亂地退出觀察室,一個人默默攔住了他…… 是盧大夫! “盧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盧大夫的胳膊。

     那雙挂着淚珠的眼睛,透過鏡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沒能為你留住她!” “啊!——”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楚雁潮的靈魂崩潰了! 漫天飛雪,他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讓路,汽車在他面前煞車,紅燈在他面前失靈了!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隻看見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拼盡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籠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氣封鎖着“博雅”宅。

     上房客廳裡,安放着新月的“埋體”(遺體),她靜靜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後的“務斯裡”(洗禮),身上蒙着潔白的“卧單”,身旁挂着潔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寫着: 沒有真主的許可,任何人也不會死亡,人的壽命是注定的。

     我們都屬于真主,還要歸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韓子奇夫婦守護着女兒;悲痛欲絕的天星夫婦守護着妹妹。

     喪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聲音嘶啞地呼喚:“新月!新月……” 韓太太不安地站起來,他……他怎麼來了? “楚老師!”陳淑彥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來晚了!來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癡癡地看着那潔白的布幔,急切地尋找新月! 韓太太驚惶失措,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可不能……不能……” 她決不能允許楚雁潮再見到新月!穆斯林的“埋體”帶着神聖的信仰,她就要去見真主了,怎麼能暴露在一個異教徒面前? “媽!”陳淑彥苦苦地哀求婆婆,“讓他見一面吧?見這最後一面!最後一面……” 天星淚如泉湧,悲憤地盯着媽媽:“人的命都沒了,您還要怎麼樣啊!……” “主啊!”韓太太愣在那裡,現在要趕走這個人,也許辦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開了白慢,他看見新月了! 新月!這是新月嗎?是兩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語交談着送上二十七齋的那個新月嗎?是在備齋充滿激情地和他談論事業和理想的那個新月嗎?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聽他朗誦拜倫詩篇的那個新月嗎?是在西廂房和他并肩斟酌譯文的那個新月嗎?是兩年來以頑強的毅力和病魔搏鬥、執着地追求生命的價值的那個新月嗎?是和他心心相印、永遠也不願意分開的那個新月嗎?是昨夜分别前還拉着他的手的那個新月嗎?這白布下蒙的是你嗎?新月! 他揭開“卧單”的一角,新月的遺容展現在他面前! 新月靜靜地閉着眼睛,閉着嘴唇,潔白細潤的面頰上泛着淡淡的紅暈,灑利汞針劑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顔,好像她沒有死,她還活着!昨夜分别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安睡,難道現在就不會醒來了嗎?怎麼可能? 淚水滴落在新月的臉上,她沒有任何反應; 他深情地呼喚着新月,她沒有任何反應; “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雙肩,搖晃着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新月已經離開他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楚雁潮心碎了,絕望了,瘋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撲上去,吻着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這和着淚水的吻,是他們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後一次;是初戀的吻,也是訣别的吻! 韓太太驚呆了!她生平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打擊:一個穆斯林,怎麼能和“卡斐爾”親吻?罪過啊!她生平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愛:愛得這麼瘋,這麼狂,這麼深,這麼強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訴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韓太太一個寒戰,她驚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撲過去,抱住這個痛不欲生的年輕人,哭着對他說:“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們的緣分……盡了!” 風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陳淑彥日夜守着妹妹。

    妹妹是他們心中的月亮,沒有了這月亮,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度過漫漫長夜! 韓子奇日夜守着女兒。

    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沒有了這明珠,還有誰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韓太太日夜守着五時,為了女兒,向真主祈禱。

    女兒年幼無知,她從小上學,沒做過禮拜,沒念過經文,她什麼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後代,是當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無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饒恕她的一切罪過,讓她的靈魂進入天園,不要把她投入火獄!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伊斯蘭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齋月的“蓋德爾”——珍貴之夜。

    就是在這一夜,真主将《古蘭經》從“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層天上,然後再派天使哲布萊依勒零星地啟示給先知穆罕默德。

    《古蘭經》說:“蓋德爾,比一千個月價值更高。

    ”韓太太在“蓋德爾”徹夜祈禱,把自己虔誠的心奉獻給真主,彌補女兒十九年來所欠缺的戒齋和禮拜,洗刷女兒的一切罪過! 夜深人靜,韓太太聽不見風雪的呼嘯,聽不見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純淨的真空,離開了紛擾的凡世,和真主交流。

    她仿佛聽見了真主的許諾,女兒是無罪的,是聖潔的!她感念真主的寬恕,熱淚湧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為女兒廣施博舍,多散“億帖”,多積善功;她要為女兒舉行隆重的葬禮,宰雞、宰羊,酬謝為女兒送行的阿訇和鄉老……新月啊,當媽的把該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燈光下,安卧着新月。

    她的手,還緊緊地攥在父親的手裡…… 韓子奇呆坐在女兒身邊,他那黧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深陷的眼睛,沒有眼淚,眼淚早就流幹了。

    他一動不動,拉着女兒的手,不肯放開。

    他當然知道,伊斯蘭教主張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當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兒走,實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讓女兒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兒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新月在家裡又住了兩天,該走了,決不能超過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蓋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閃爍着滿天星鬥。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來了,彎彎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麼美麗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紅燈亮了! 此刻,成千上萬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齋月的最後一天結束了,伊斯蘭曆的十月就要開始了!明天,伊斯蘭曆十月一日,是“爾德·菲圖爾”——開齋節,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歡度自己最盛大的節日! 朦胧的曙光降臨了大地,當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線和白線的時候,穆斯林們匆匆吃一點兒食物,刷牙漱口,洗“大淨”,用美香,穿上節日的盛裝,紛紛走出家門,親戚朋友互道祝賀,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誦着“泰克畢爾”,湧向清真寺,等待太陽升起之後參加節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來了…… 雪後初晴,“博雅”宅銀妝素裹,莊嚴肅穆。

    院門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湧進去。

    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動的親戚,很少往來的街坊四鄰,和奇珍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經和新月一起上過小學、中學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圍的男女老少鄉親……這些人,新月并不都認識,見了面有些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呢。

    但人們都知道韓子奇有這麼一個女兒。

    這姑娘好體面,模樣兒就像從畫兒上走下來的!這姑娘好聰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麼多,就她一個人考上了大學,她給咱回回增了光!這姑娘好可憐,她的大學沒上完,沒上完!這些人,并不都是韓家報了信請來的,人們聽到消息,心裡咯噔一聲,就不約而同地自動來了。

    親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遺容,點上一束香,大哭一場;其他人,也願意送上一份“經禮”,表達對這姑娘的哀悼和祝願: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憫她,讓她在聖潔的齋月死去,在莊嚴的開齋節出門,這樣的歸宿真是再好不過了! 神情肅然的阿匐和鄉老,在“伊瑪目”的率領下緩緩走進“博雅”宅,來為新月站“者那則”——舉行葬禮。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們行“拿手”禮。

    此時的天星,已經是一個淚人,一個被悲哀擊垮的人。

    但是,他必須竭盡全力支撐着自己,為妹妹送行,他是這個家庭的長男,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爸爸已經倒下了,走不動了,他不能讓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來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後的洗禮。

     按照教規,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應當是死者的至親,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堅守齋、拜,信仰虔誠的穆斯林,因為他們能夠為死者隐惡揚善。

    為新月洗“務斯裡”的,當然還必須是女性。

    韓太太符合這所有的要求,是無可争議的最合适的人選。

    她先做了“大淨”,然後和清真寺專管洗“埋體”的女同胞一起,為女兒做神聖的洗禮。

    穆聖說:“誰洗亡人,為之遮醜惡,真主就寬恕他四十件罪過。

    ”韓太太親自為女兒洗“埋體”,自己的罪過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過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門外面,韓家的門頭師傅誦起了“塔赫雅”: 以語言、動作和才能表現的一切祈禱和禮拜,都是為了安拉。

    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愛和福祉!給我們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裡面,香爐在新月身邊繞了三匝,韓太大手執湯瓶,為女兒沖洗。

    先做“小淨”:給她洗臉,洗兩肘和雙腳。

    當媽的從來也沒為女兒做過這一切,平生隻有這一次,卻是最後一次了!新月啊,媽欠你的太多了,這回都補給你吧,啊?新月什麼也不知道,她無聲無息地領受着這來得太遲的母愛。

    湯瓶裡的水在靜靜地流淌,伴着媽媽的淚水,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腳上…… 洗完“小淨”,再洗“大淨”:先用肥皂水從頭至腳沖淋一遍,然後用香皂洗她的頭發,洗她的全身。

    一個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惡,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這神聖的洗禮中沖刷幹淨!清水靜靜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從她的腳邊流下“旱托”,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她那冰清玉潔的身體一塵不染! 韓太太用潔淨的白布把女兒身上的水擦幹,三個人一起把她擡到鋪好“卧單”的床上,在她的頭發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額頭、鼻尖、雙手和雙膝、雙腿撒上冰片——一個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時着地的地方。

     韓太太凝視着女兒,撫摸着女兒,不忍釋手。

    但是,女兒已經無可挽留了,該給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門了。

    穆聖說:“誰與亡人穿葬衣,在後世,真主将仙衣賜予他。

    ”韓太太責無旁貸,親手為女兒穿葬衣——穆斯林稱之為“卧單”或“克番”。

    遵照聖訓,韓太太都為女兒準備齊全了…… 現在,新月已經被“打整”完畢。

    六尺的大“卧單”和四尺的小“卧單”包裹着她的身體,“批拉罕”從兩肩一直漫過膝蓋,“圍腰”護着她的胸腹,護心“堵瓦”貼着她的胸口,“蓋頭”蒙着她秀發,全身散發着清香……這就是一個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裝,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西廂房裡的書籍,媽媽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淚的信,她臨終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師送給她的巴西木和留聲機,都必須丢下了,她就要這樣兩手空空地啟程了! 新月的遺體擡出來了,安放在院子中央,頭朝正北,臉朝着西方——聖地麥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禮隆重、莊嚴而簡樸,沒有絲毫的浮華。

    它是為亡人舉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則·其法耶”——副主命,每個人都有為亡人舉行葬禮的義務,至少要有一個人履行了這項義務,别人才能卸去責任。

    葬禮和平常的禮拜不同,它沒有鞠躬和叩頭,隻有站立和祈禱。

    沒有音樂。

    穆斯林的祈禱不需要任何音樂來伴奏,它是對真主沒有任何擾動的靜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莊嚴的站立去感覺真主的真實存在,去沉思他的偉大、光榮和慈愛。

    它是忠實的靈魂對于真主的無限崇敬,是每個人衷心情感的傾瀉,是為了全體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發出的切望于将來的籲請。

    參加葬禮的穆斯林必須是潔淨的,而且必須是男性。

     女人們自覺地朝後面退去,垂華門外擠得水洩不通。

    她們感歎着,傾聽着,默默地悼念着她們的同類。

     “博雅”宅大門外,匆匆趕來了兩個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鄭曉京和羅秀竹。

    她們被楚老師那喪魂失魄的樣子吓壞了,被韓新月的死訊驚呆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就這麼死了嗎?上次見面還和她們談笑風生呢!韓新月,你的病真的那麼嚴重、真的不可救藥嗎?早知道,我們應該常來看你、常來陪你!啊,鄭曉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沒有再來。

    她有那麼多的難處,也應該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難處。

    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們的班、我們的同學了嗎?想到我了嗎?知道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楚老師對你說過什麼嗎?一定說過……可是你什麼也沒表現出來,仍然對我那麼信任!你心裡一定很煩、很苦,也許你會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沒有害你的心,我是為你好……現在,你走了,什麼煩惱也不會有了。

    可是我,我還得沿着原來的路走下去,懷着希望也帶着煩惱…… 一位女鄉老攔住了她們:“于嗎?幹嗎?你們是哪兒的?” “我們是……韓新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