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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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一個病魔,為什麼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卻不能平等?在這個世界上,不乏屍位素餐的人,窮兇極惡的人,陰險僞善的人,醉生夢死的人,為什麼病魔卻偏偏繞開他們,去加害一個純潔、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黑暗中,他看見了那雙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問他:“楚老師,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來噢?”他回答:“當然,一定來!”她笑了,又叮囑:“把譯好的《鑄劍》也帶來……”啊,《鑄劍》…… 又見新月,彎彎的,尖尖的,不等落日餘晖完全隐沒,已經出現在西南方向鮮紅色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廳裡。

     餐廳的正中,擺着一個精緻的圓形紙盒,韓子奇慢慢地打開盒蓋,一隻雪白的大蛋糕出現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紅色的奶油瀝成一行英文字: HappyBirtn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聲。

     “這是爸爸特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補上,這樣,爸爸才安心。

    ”韓子奇垂着眼睑說,并沒有炫耀地看着女兒。

    做父親的,永遠也不必向兒女炫耀恩惠,何況,他做得還太少了。

    對于新月,他總是充滿了愧意,而這種愧意,他不能用語言表達,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讓女兒看他的眼睛,怕她透過父親的笑容,看到埋藏在裡面的深深的痛苦。

    他低着頭,把小小的蠟燭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邊沿上,那呻情,仿佛是年輕的時候精雕細刻一件心愛的玉活兒。

    每插一枝,他嘴裡都輕輕地數着:“一,二,三……”最後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兩隻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說,“我的女兒,十八歲了!” 韓太太笑笑說:“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兒似的,哄着你玩兒呢!” 姑媽從廚房裡跑過來,瞅了瞅說;“咳,你們弄的洋玩藝兒?我那邊兒把吃面的鹵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個吉利,隻要孩子喜歡,咱們就兩樣兒都攙和着來!”韓太太寬容地說,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開多了。

    這當然是因為新月的病,但還有一個原因。

    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訂做的,雖是“洋玩藝兒”,也能夠接受了。

     “哎,姑媽,”陳淑彥從桌旁站起來,跟着姑媽往廚房走,“那鹵,您擱的鹽多嗎?” “放心吧!”姑媽笑着說,“我就是把自個兒姓什麼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鹽!這鹵啊,我做了兩樣,新月的口輕,大夥兒的口沉!我還特為把鹵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鄰,甭瞅平常日子沒什麼來往,我這回也得都給他們送點兒去,讓他們都吃吃我們新月的長壽面!” 新月的心裡升起一股暖流,姑媽的心和她是緊緊地連着的。

     坐在旁邊的天星,還一直沒吭聲兒。

    他今天回來得比哪天都早,還特地理了發,進門就鑽到東廂房去,換了件新的白襯衣。

    這會兒,他擡起頭對妹妹說:“新月,我送你一樣東西……” “哥,你可别再給我錢了,”新月想起上次過生日,哥哥給了她二十塊錢,就說,“我現在反正……”話說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現在不上學了,用不着錢了,這是她不願意正視、不願意說的。

     “不是錢,”天星趕快說,妹妹心裡想的是什麼,臉上就能帶出來,他一看就明白,生怕她再說出傷心的話來,就把兜兒裡的東西拿出來,遞給新月,“給你個小玩藝兒!” “啊,這倒是真好玩兒!”新月接過去,愛不釋手,“淑彥,你看!” 陳淑彥湊過來,“呀!這真是好東西呢……” 韓太太一愣,韓子奇也一愣!那是一隻翠如意,是天星小時候挂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讓人一見,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過去了,天星都已經二十六了嘛! “這東西……你還留着呢?”韓子奇喃喃地說。

     “留着,我給新月留着呢!”天星說,“今兒就給她了!” 韓太太不悅地看了天星一眼,說:“你送她什麼不成啊?偏把這個給她?這是你小時候過生日戴上的‘長命鎖’,得留着傳宗接代呢!” “什麼‘傳宗接代’?”天星瞪着眼說,“我甯可斷子絕孫,也希望新月萬事如意!” 陳淑彥在旁邊紅了臉,這話讓她沒法搭茬兒。

     “你胡說什麼?”韓太太生氣了,“你憑什麼‘斷子絕孫’?” 姑媽趕緊跑過來:“哎,哎,天星這孩子,好話也說得不中聽,他的意思……”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隻翠如意又遞回去,媽的話刺了她的心了,聽聽,媽過去給哥哥過生日多隆重啊,還有“長命鎖”,我怎麼沒有啊?既然是哥哥的東西,就還給哥哥吧,我可什麼都不想跟哥哥争,更不能讓他斷…… 好好的一個生日,眼看着攪得不成樣兒了,韓子奇心亂如麻! “拿着,拿着!”姑媽比誰都着急,又比誰都善于圓場,她不等天星說話,就按住新月的手,笑呵呵地說,“聽見沒有?你哥盼着你萬事如意!好,好!這話頂是吉利了,你呀,就借你哥的那個皮實勁兒,瞧他,壯得跟頭牛似的!”又瞅着韓太太說,“新月她媽,你說是不是?” “呃,我倒沒往這上頭想,”韓太太見姑媽已經說到這兒,就隻好下台階兒,“新月,你就接着這個如意,趕明兒也長得像你哥這麼壯,媽才高興呢!” 陳淑彥聽着不禁笑起來,她弄不清楚那隻翠如意該屬于誰,也不便插嘴,隻是覺得如果新月壯得像天星,簡直不可思議,可樂!這一樂,餐桌上的不愉快氣氛就被沖淡了,重新活躍起來。

     韓子奇惟恐在今天敗興,就打起精神,說:“新月,拿着這隻翠如意!是你哥給你的,也是你爸、你媽給你的!按照我們玉器行裡的說法,綠色,象征着青春、和平、朝氣,這正是全家對你的心願啊!” 新月捧着那隻翠如意,感激地看着爸爸,看着哥哥。

     韓子奇欣慰地笑了:“來,點上生日蠟燭!” “哦,等一等,”新月說,“楚老師還沒到呢……” “噢?”韓子奇沉吟着,“老師那麼忙,不一定來了吧?” “不會的,”新月執意要等,“他說來,就一定會來!” “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面得等到多會兒才能煮哇?”姑媽急于顯示她的手藝,有些沉不住氣了,她甚至在心裡埋怨這個老師怎麼什麼事兒都來裹亂?當然,這話不能說,她可不打算在這個時候招新月不高興。

     門響了,陳淑彥跑去開門,來的正是楚雁潮。

     “楚老師!”新月快活極了。

     “楚老師……”所有的人都叫他“楚老師”,好像他是大家的老師。

     “韓伯伯,韓伯母……”楚雁潮彬彬有禮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沒有為人師表的架子,好像他隻是新月的一名普通的同學。

    現在不是在英語課堂,也不是在他的小書齋,而是在新月的家,面對着新月的父母和親屬,他不像平時那樣自如,而有些拘謹,“新月同學,祝賀你的十八歲生日!同學們都……” “謝謝楚老師,您請坐!”韓子奇對他十分客氣,陳淑彥趕緊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

     這一讓座,就把楚雁潮說了一半的話給打斷了。

    他本來想說:同學們都在準備期末考試,不能來參加你的……,現在一想,不妥,考試的事兒最好不要提。

    他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旁邊的空椅子上,說:“我代表全班同學來看你,同學們還讓我帶給你一點心意……” 他拿出一個紙卷兒,新月實在想不出那是什麼。

     楚雁潮把紙卷兒展開,那是一張從榮寶齋買來的灑金箋,上面用毛筆字工工整整地寫着: 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讓體内慢慢生長抵抗力和它做鬥争直至最後戰而勝之,這是對付慢性病的方法。

     恭錄毛主席為王觀瀾同志題詞,贈韓新月同學。

     下面是十五位同學的簽名,鄭曉京簽在第一個。

    一看那熟悉的字迹,新月就知道這是monitor的手筆,也隻有她才會想出贈送這樣的生日禮物,不知從哪兒抄來了沒有收入《毛澤東選集》的這段話。

     一家人都圍過來看,新月輕輕地讀着上面的字句,被同學們真誠的心意激動了。

     “噢!”姑媽聽了,頗感到榮幸,“敢情毛主席也在惦記着我們新月呢,都捎信兒來了?瞧瞧!” 這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楚雁潮把一個大硬紙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新月同學,這是我給你的……” “楚老師也給我帶來蛋糕了?”新月高興地問。

     “這怎麼好意思?還讓您破費了……”韓太太連忙表示謝意。

    其實,如果這蛋糕不是清真的,還得請他拿回去,但客氣總是需要的。

     “不,”楚雁潮腼腆地說,“我這東西,不是買來的……” 他打開那個大硬紙盒,是養在筆洗裡的那棵巴西木。

     “啊,太好了!老師把他最心愛的東西送給我了!”新月的興奮遠遠出乎韓太太的意料。

     大家都來觀賞這株綠色植物。

    噢,是一盆花兒呀?是的,一盆并不嬌豔的“花兒”,而且不是用錢買來的,嚴教授送給了楚雁潮,楚雁潮又送給了韓新月。

    各人都可以憑自己的眼睛去估量它的價值,但要估量得準确,恐怕也很難。

     紫色的瓷筆洗裡一泓清澈的水,一段被齊齊地鋸斷的短木,沒有土壤,沒有肥料,它竟然神奇地活下來了,活得那樣好!柔嫩的幼芽,它的力量能夠穿破粗硬的樹皮,倔強地往上長,往上長,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氣,誰也不能阻擋。

    現在,新枝更茁壯了,綠葉更蔥茏了,綴在細莖頂端的花苞,終于開放了,小小的白花像繁星點點,濃郁的清香飄散滿室,沁人心脾。

    巴西木,生命的神木;巴西木,青春和力量的化身。

    楚雁潮全部的心意,都在這裡面了,他不必做任何解釋了。

     “謝謝,謝謝楚老師,”韓子奇說,他感到了這位年紀輕輕的學者不愧為人師,給新月帶來了力量和希望,“韓退之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

    ’新月得遇這樣的良師,真是不勝有幸了!” “不,韓伯伯,”楚雁潮謙遜地說,“是您的家教好,新月同學将來一定會做出成就的,她很自強,心中有遠大目标……” 新月撫着瓷筆洗,雙眼望着她的老師,在老師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老師,《鑄劍》的譯文帶來了嗎?”她突然問。

     “哦,帶來了,昨天晚上才趕出來的!”楚雁潮從提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遞給新月,“你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新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抽出裡面的稿紙,楚雁潮微笑着攔住她:“以後再看吧,現在,先給你過生日啊!” “好,快點蠟!”陳淑彥快活地嚷道,把火柴放在桌上。

    大家都圍坐在餐桌周圍,一片歡樂氣氛。

     “嗯……”新月拿起火柴,“那就請……”她激動地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最後,目光停住了,“楚老師是今天最尊貴的客人,請您給我點燃生日蠟燭,好嗎?” “我?”楚雁潮猶豫了一下,但并沒有推辭,他伸出手去,接過了火柴,輕輕地劃着了,一朵火焰在他眼前跳動,跳動,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舉着這朵跳動的火焰,點燃了第一枝蠟燭,然後,再用它去點第二枝,第三枝…… 第十八枝蠟燭也點燃了,十八朵火焰在跳動,在閃爍,十八顆金星映在新月黑亮的眼睛上。

    新月望着燃燒的蠟燭,望着向她祝福的親人,望着她的老師,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花。

    十八歲了,過去的十八年,就這樣送走了,她生命的第十九個年頭,又開始了。

    在她的面前,有黑暗,也有火光;有災難,也有希望。

     服過了臨睡前的藥,陳淑彥就催着新月躺下了,她伯新月太累。

    本來她想把新月換下來的衣服趁晚上洗了,可是都被姑媽收走了,連她的一塊兒收的。

    姑媽對她們倆一樣地疼。

    陳淑彥無事可做,就熄了燈,躺在新月身邊。

     淡淡的月光透過窗紗反射進西廂房,朦朦胧胧可以看見寫字台上的那盆巴西木。

    新月把它擺在這個房間裡最重要的位置上,還換了清水。

    現在,那綠葉,那繁花,在幽暗的房間裡吐着清香,仿佛給七月的夜晚帶來了一縷涼風。

     “這會兒,楚老師已經回到學校了吧?”新月像是問陳淑彥,又像是自言自語。

     “早該到了,你就别替他着急了,一個男人家,怕什麼?”陳淑彥說,“哎,你們這位楚老師,對學生可真好!” “那當然,他是我的老師嘛!”新月喃喃地說,心中充滿了欣慰與自豪。

     “得了,老師跟老師也不一樣,瞧我們在中學時候的那個班主任,沒給過我一回好臉兒,也不知我哪輩子該了他的賬……” 新月沒說話。

    她想不起來過去的班主任對淑彥怎麼不好,也許是淑彥因為出身不好總在疑心别人歧視她?對這個問題,新月願意避開不談,她不想刺激淑彥再想過去的煩惱。

     陳淑彥卻隻顧說下去:“本事不大,架子不小,哪兒能跟楚老師比啊?瞧瞧人家,說出話來就顯得那麼有學問!”原來陳淑彥也并非和過去的老師有多大的仇,隻不過是拉出來和楚雁潮做一番比較,同是班主任,這一比就差遠了,“人比人,氣死人!” “不能這麼比,”新月笑笑說,“楚老師是北大的高材生,嚴教授的得意弟子,名師出高徒啊!” “哦,看得出來,一定是個尖子!年歲不大,就那麼沉穩、成熟!他今年二十幾啊?” “二十……”新月一口答不上來,想了想說,“他二十四畢業的嘛,今年二十六了,呀!”她突然大驚小怪地拍了陳淑彥的手一下,“他跟我哥同歲!” “跟他同歲?”陳淑彥一愣,不覺又在心裡把天星拉來和楚雁潮比較,“這兩個人,可太不一樣了!”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不能亂比!”新月不願意把哥哥和楚老師比較,這兩個人,都是可親、可敬的,都對她非常好,在她的心目中,有很多的共同之處,如果一定要找他們的不同……“其實他們隻是氣質不同罷了,要是論長相,我哥也可以算是美男子!” 陳淑彥撲哧一笑:“瞧瞧向着他勁兒的,我又沒說你哥長得醜!急什麼?有這樣的妹妹護着,誰也不敢說韓天星半個‘不’字!你倒是跟我說,這倆人氣質怎麼不一樣?” “我哥樸實、憨厚、倔強;楚老師深沉、文靜,還有一股外柔内剛的韌勁兒!”新月說。

    她還是第一次對别人的氣質下評語,但對這兩個人,她自認為都很了解,因而評語也很得當。

     “這氣質……”陳淑彥琢磨着她的話,樸實、憨厚之類雖然也都是褒義詞兒,但又總覺得不如深沉、文靜更令人神往,這在一個待嫁的姑娘心中引起的躁動,别人也許是難以覺察的,即使像新月這樣的知心女友,也未必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新月畢竟是天星的妹妹,而且兄妹之情是那麼深。

    陳淑彥自己也說不清楚心中是一種什麼情緒,竟說了一句無可奈何的話:“人為什麼會有不同的氣質啊!” “這恐怕是天生的,”新月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氣質是與生俱來的,當然,家庭、學校和社會環境的影響也很重要,從小被遺棄的王子也會成為一個熟練的農夫。

    ” “楚老師家裡是幹什麼的?” “他媽媽是個教師……” “噢,怪不得,人家是教育世家、書香門第!” “不過,他當老師倒不見得是受了家庭的影響,而是因為學校留他,我們這些學生需要他,”新月說,“他本來是要去從事專業的文學翻譯工作的!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照樣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翻譯家,他有恒心,有毅力,又有那麼淵博的知識,深厚的文學修養!……” “哦,剛才拿來的稿子,就是他翻譯的嗎?” “是啊,他的書,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可以出來了。

    ” “啊,真了不起,”陳淑彥不禁贊歎,“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認識過著書立說的人!” “你現在不就認識了嗎?”新月說,“等書出來,我請他送你一本兒,怎麼樣?” “哦,不,”陳淑彥卻說,“我又不是……我不要,他送給你,我看看就行了。

    ” “你可真是的,”新月笑了笑,“用不着對他敬而遠之,他這個人挺随和的!課上是老師,課下和同學們就像朋友,什麼都談,談他的老師,談他的學生時代,談戲劇、電影、音樂,當然,談得最多的是文學,他最愛的是文學,許多中外文學名著,他都熟悉極了,有的甚至能背下來!……” “能背下來?” “嗯,你不信?” “信,我哪兒能不信呢,你說的,我都信……” 新月好像惟恐她不信,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因為說起這些,她心中十分愉快,好像又回到了燕園…… “有一次,我的一本英文版《拜倫詩選》,被同學們傳來傳去,找不到了,我真是可惜死了,這本書是好不容易才買來的,書店裡都沒有了,那幾天心裡煩得很,正在湖邊轉悠,碰到了楚老師。

    他一聽我丢了書,惋惜地說:‘我這兒也沒有了,不然就可以送給你了。

    怎麼辦呢?還是讓我想辦法給你補償吧!’……” “補償?他怎麼補償?” “背給我聽!” “啊?” “你不要覺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

    因為拜倫是他所偏愛的詩人,他太熟悉了。

    他說:拜倫的詩和拜倫本人一樣,是天地精靈的化合,是造物主對人類的特殊賜予,讀他的詩,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熾熱的熔岩從火山中噴發,像洶湧的波濤沖擊着海岸!他佩服拜倫的‘才氣大,力氣大,口氣大’,說沒有這三‘大’,就不可能成為大家!……” 陳淑彥聽傻了! “我們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着,走着,他把那本書裡的詩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新月閉着眼睛,仿佛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語,然後再用漢語,是我們的嚴教授翻譯的。

    他已經不是背誦,那是詩句的泉水自然地湧流: 海黛沒有憂慮, 也不要對天盟誓, 因為她從未聽過 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 或者 結合還需要諾言的儀式; 她像一隻小鳥真誠而無知, 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 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 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 天地和大氣是這樣舒适, 海黛和唐程沒有想到死, 不要抱怨時光, 隻怕時光流逝, 他們是一對無可指責的情侶; 相對而視, 每人就是對方的鏡子, 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深情, 化作閃閃發光的寶石。

     “他就這樣給我輕輕地朗誦,把我心裡的煩惱沖走了,把遺憾彌補了,我甚至慶幸丢了那本書,才意外地得到了這麼豐厚的補償!……” 新月喃喃地訴說着,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不是夢,那是真真切切的現實,是她親身經曆過的,永遠也不會忘的。

    十七八歲少女的心,純淨得像一面鏡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将會記一輩子…… 陳淑彥聽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這一對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談停止了。

    陳淑彥睡着了,她夢見了天星,她逼着天星給她背詩,兩人差點兒打起來…… 深夜,韓子奇一覺醒來,發現西廂房窗口那早已熄滅的燈光現在竟然又在亮着,就走出上房,來到西廂廊下,輕輕地問裡邊:“新月,淑彥,你們怎麼還不睡?别熬夜,千萬别熬夜!” 裡邊燈光亮着,卻沒有人應聲。

     韓子奇不安了,臉上冒出一層冷汗,擔心會出現不測!他的心怦怦地跳,推開門走進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邊,拿着展開的譯文手稿《鑄劍》。

     韓子奇舒心地笑了。

    他輕輕地把稿子從女兒手中抽出來,關上了台燈,然後走出西廂房,回到自己的書房兼卧室,睡意全無,迫不及待地打開書桌上的台燈,攤開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學者的譯著,韓子奇繼女兒之後,極有興緻地做第二個讀者。

     春華秋實,廊子前的石榴熟了。

    這棵石榴樹,今年結果特别密,長得特别大,霜降之後,青銅色的石榴皮脹得裂開了,露出一顆顆寶石似的籽兒。

    “榴開百子”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兆頭,天星和陳淑彥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媽已在灑掃庭除。

    她懷着滿心的喜悅,盡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職責,自從她來到“博雅”宅,二十五年來,還是頭一次操持喜事兒。

    她不是為自己喜,這位六十歲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喜事兒可辦了,她那親生兒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這麼大了,也該娶媳婦了,當媽的卻沒有這個份兒。

    不,姑媽在這個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馬家的傷心事兒,她把梁家、韓家當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長大的天星當成自己的兒子了,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陳淑彥把她和韓太太一樣都看成“婆婆”了,她為此激動不已。

    今天,她比往常起得還早,做完了晨禮,把廚房裡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籬、鍋、碗、瓢、勺都歸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掃院子了,其實,那也已在昨天就掃得幹幹淨淨了,再掃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興啊! 書房兼卧室裡,韓子奇也已經穿戴齊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慣了的布鞋也換上了皮鞋,還仔仔細細地刮了臉,顯得年輕了不少。

    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讓帽沿遮住額頭上那塊傷疤,在這大喜的日子裡,他不願意讓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讓喜氣把晦氣沖得幹幹淨淨! 西廂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畢的新月,她穿着咖啡色上衣,黑色長褲,都燙得筆挺,腳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兒還早,你還不多睡會兒?”姑媽跟她說,滿臉的笑容。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怎麼還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說,伸手就去搶姑媽手中的掃帚。

     “去,去,哪能讓你掃?”姑媽推開她的手,“累壞了你,可怎麼着?你歇着,好好兒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觀哪!”新月說着,就奔東廂房去,敲着窗戶喊,“哎,新郎官兒,快起來喽!” 裡面傳出天星甕聲甕氣的聲音:“我還困着呢……” 新月快活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還困?快起來吧,我給你賀喜了!” 天星慢騰騰地下了床,開開門,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來,就折騰我……” 韓太太笑盈盈地從上房廊下走過來,伸手揪着兒子的耳朵:“新鮮!不折騰你,折騰誰呀?瞧你這個德性!兒啊,從今兒起,你可就真成了個男子漢了!還不快點兒漱口、洗臉,把新衣裳換上!”韓太太嘴裡毗兒着兒子,可每個字兒都是那麼甜! “快點兒吧,”新月催着哥哥說,“待會兒我負責好好兒地打扮打扮你!” 這時,韓子奇從上房裡拿着一疊“喜”字出來,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來貼!” “好!讓你姑媽打點兒糨子,咱把它貼到門上去!”韓子奇笑眯眯地對女兒說。

     大紅“喜”字貼上去了,上房,東、西廂房,垂華門,倒座南房、廚房,所有的門上都貼上了,韓子奇要進門見喜,出門見喜,擡頭見喜,讓“博雅”宅滿院是喜。

    最後到了大門外,韓子奇不去覆蓋“玉魔”老人的遺墨,在大門兩旁的門臉兒貼上一對鬥大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門媚上貼上了一大排“喜”字,連成了一串。

    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貼法兒,是韓子奇貼糊塗了嗎?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氣盈門;心中的悲太多了,願從今以後,都換成喜! 阿訇請來了,是韓家的“門頭師傅”——婚喪嫁娶時節固定前來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揚頓挫的優美音韻,高誦“平安經”,這是婚禮的第一項儀式: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阖府平安,穆斯林永遠不忘祖先。

     韓太太虔誠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

    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輩子清苦,為玉而生,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無能,在貧病中早早地結束了生命。

    他們在世的時候,沒有享過一天的榮華富貴,沒有料到奇珍齋會有日後的複興和鼎盛。

    如今,奇珍齋雖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後代還在,父母生前見都沒見過的滿室的藏玉還在,藏在這座父母沒有住過的“博雅”宅裡。

    現在,“玉器梁”的子孫又長起來了,天星要成家立業了,子子孫孫将在這裡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輩亡人報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禮,那是災難中的婚禮,一貧如洗的婚禮,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那時她什麼都沒有,梁家的女兒,兩手空空地嫁給了韓子奇,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門兒女婿!這些往事,韓太太從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們的姑媽,都不讓他們知道,但她自己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她的傷痛,她的恥辱,她的遺憾。

    正因為如此,幾十年來她從不去參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兒,“随份子”,随就随吧;送禮,送就送吧,她打發别人去,自己不去,她不願意把自己那連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禮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想起終身大事的遺憾,還和年輕時候一樣動心,不禁潸然淚下!幾十年來,她一直懷着強烈的願望,要把這個遺憾補上,當然不是補在自己身上,而是補在兒子身上,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了! 但是,償還夙願卻也是不容易的。

    不是因為窮,韓太太這個“無産階級”有足夠的财力辦好兒子的喜事。

    是因為時代的改變。

    如果依照韓太太的願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沒辦到的全補上,給兒子置辦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從兒媳婦的娘家浩浩蕩蕩地擡過來十二擡、二十四擡嫁妝,讓兒媳婦穿戴着鳳冠霞帔和大紅蓋頭,乘坐八擡大轎,鼓樂喧天地娶進門來……好好兒地體面一番,把兒子的終身大事辦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遺憾彌補了,這樣,她才能安心。

    但是,中國已經進入20世紀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規格、習俗來辦這件事兒,不可能了。

    首先,要給兒子置辦全新的硬木家具,已經沒地方買去了,即使能買到,兒子也不喜歡,家裡現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就早已“膩味”了,凡是在東廂房裡的,這次都讓他給“請”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買了新式的大衣櫃、五屜櫃、雙人床、床頭櫃,一律是米黃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闆包鑲,刷清漆。

    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結實、又是樣兒?可是兒子喜歡這樣兒,有什麼法子?在東廂房外間,過去擺着八仙桌的地方,也換上了米黃色的獨腿圓桌和蒙上燈芯絨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師椅”便宜得多,可兒子偏要這樣兒的!其次是花轎、鳳冠霞帔、旗羅傘扇、笙蕭鼓樂,現在都沒地方賃去了,即使能賃來,兒子、媳婦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風氣大變,娶媳婦花錢都是男方的事兒,光聽說誰家誰家送給了女方手表、自行車、縫紉機,甚至是多少多少現款,哪兒還能指望從女方“貼”進來多少多少“擡”的嫁妝?聯想都别想了!何況,韓太太愛的是陳淑彥模樣兒标緻、心眼兒厚道,愛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進項少,她爸爸頂着個“小業主”的成分兒,不敢鋪張,韓太太也就不忍心難為親家了。

    面臨着這種種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樣兒一樣兒地退讓。

    按照時下很流行的說法:“新事新辦”,但“新”到什麼份上呢?總不能沒有邊兒,總不能讓淑彥從西屋搬到東屋就算成了親,總不能隻買點兒糖塊兒散衆就算完了事兒。

    那樣兒,錢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沒了,面子得花錢買,花高價,“困難時期”樣樣都貴,面子也跟着貴了,韓太大不怕,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讓是有限度的,她隻能允許某些形式做适當的變動,原則卻不可動搖。

    她還是在院子裡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幹,被她央告來了,重操舊業,興奮得什麼似的。

    她要在喜棚底下設宴請客、舉行婚禮儀式。

    幾十桌席面,單靠老姑媽的兩隻手是應付不了的,她請了南來順退休的兩位老師傅,韓子奇是南來順的常客,韓太太讓他出面去請,一句話的事兒,人家就答應了:“擎好兒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雞、鴨,海味,青菜,佐料……都預備好了,我們當天十二點之前準到!”報酬是每個人二十塊錢,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還請了懂禮儀、善言辭的好事者當“茶坊”,既像傭人又像司儀的角色。

    她要把迎親的儀仗搞得熱熱鬧鬧的,沒有花轎不礙事,用小汽車,除了借用特藝公司的,再花錢雇它幾輛,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證到時候誤不了事兒。

    提前好幾天,韓太太就不讓陳淑彥住西廂房了,讓她回娘家去,梳妝打扮,等着迎娶。

    咱得正經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經,韓太太滿面春風地站起來,由她擔任總指揮的這場戰役,開始了。

     喜氣溢滿“博雅”宅,賀喜的賓客紛紛來臨。

    特藝公司的,五四一廠的,文物商店的,韓子奇在玉器行裡的知交故舊,還有一些遠房親戚。

    韓家在北京沒有任何親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久已不來往的。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們都樂于為“博雅”宅錦上添花。

    韓家敞開大門,歡迎所有的客人,這可不僅僅是花幾塊錢賀禮來“吃”的,是來“長臉”啊! 來賓中的穆斯林,進門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說聲“恭喜”,這意思是一樣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裡都坐滿了,說話兒,喝茶,吃喜糖。

    困難時期的“酸三色”高級糖,五塊錢一斤,韓太太買了一百斤,盡着客人連吃帶揣在兜兒裡,毫不吝惜。

    惟獨不預備酒,待會兒的喜宴上沒有酒,穆斯林的規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漢人用過的那碗啊筷子啊還都得使堿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着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顯得反不如過去穿工作服自如。

    新月讓他把上衣脫了,隻穿件駝色毛衣,上面露着白襯衫的硬領,倒顯得精神。

    天星紅着臉照應客人,話也不會說,吞吞吐吐地,連自己都覺得别扭,是在受“折騰”。

    倒是新月文文靜靜,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賓看不夠,拉着她的手說話兒。

     這個說:“喲,這就是新月啊?我橫有十幾年沒見着了,都長成這麼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樣兒這個俊,跟你媽當姑娘的時候一個樣兒!新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對我說:最喜歡吃姨奶奶給的大冰糖葫蘆!” 那個說:“新月,你還記得嗎?我們小三兒來串門兒,你非要他的那個蝈蝈籠子,他呢,要聽你說一句洋文才肯給,你就說了……” “不記得了……”新月微笑着回答這些弄不太清輩分又很少見面的老親戚。

    她為自己記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遺憾,似乎也對不起這些一直記着她的老人。

     “她那會兒才不點兒大,哪兒還能記得?”韓太太笑着說,“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裡嚼着糖,還沒忘了繞着舌頭、吸溜着口水跟新月說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聽說你前些日子……” “噢,她頭年就考上大學了,”韓太太忙說,所答非所問,原是有意的,她聽得出來,客人問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兒,她卻愣給打岔打過去了,“這不,因為她哥結婚,她還請了幾天假呢!”這麼一說,就把新月不願提的事兒全擋過去了,在這大喜的日子,韓太太可不願意讓任何人說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話題,“咳,你們還沒見過我們那沒過門兒的新媳婦吧?等着吧,回頭娶過來,讓老親少眷都好好兒瞧瞧,淑彥哪,也跟她妹妹賽着地俊!” 議論中心就轉入今天的正題,客人們争着誇韓太太的命好,一兒一女一枝花,這又要娶進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兒媳婦,就好上加好了! 這麼樣兒雲山霧罩、熱熱鬧鬧地說着話兒,那邊兒廚房裡,特邀的“廚子”和姑媽則忙着大顯身手,不亦樂乎。

    中午時分,在喜棚底下大擺筵宴。

    嗬,你看吧!每桌上五個冷葷:金雞報曉大拼盤、酥腱子、醬口條、香菇腐竹、拌肚絲;四個大件:紅炖牛肉、扒羊肉條、糖醋魚、南煎丸子;四個炒菜:醋餾肉片、辣子雞丁、醬爆裡脊、鴛鴦卷果;兩個飯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鍋雞塊;一道點兒:炸羊尾;一個湯:西紅柿甩果湯……盡是南來順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憑借昔日“玉王”的餘威,若不是韓太太拼了老命要擺一擺排場,在這“困難時期”,這頓飯你上哪兒吃去?至于韓太太是以怎樣的神通在貨源奇缺的情況下采購了這麼豐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動用姑媽在張家口的遠房親戚買了三隻整羊,通過外貿系統的種種關系買來了供應外賓和華僑的東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并且無暇打聽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難以辦到就是了!如果是貧寒之家,或依一般慣例,這頓午宴本來是可以免去的,隻待“花轎”進門,吃一頓也就足矣。

    但是,事主是韓太太啊,她不為省錢,隻求個熱鬧,求個竟日狂歡!院子裡吃興濃郁,大門外小汽車、自行車擺成一片,這景象比當年的“覽玉盛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韓太太在日理萬機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時間作了晌禮,下午三點鐘,就該“發轎”去迎親了。

     按照規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領頭人物是“娶親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擔任,這一角色必是韓太太親自扮演無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轎”去迎娶兒媳婦。

    可是,事到臨頭,不料這個人選問題卻發生了争執,有多嘴的來賓說:既然如今不興花轎了,好些人家兒也就不再去“娶親太太”了,派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就把新媳婦接來了。

    這麼一說,新月就自告奮勇,要去接陳淑彥! 韓太太嗔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哪兒能辦這麼件兒大事?” 新月卻笑着說:“我和淑彥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興呢!按理說,我還算是他們的‘古瓦西’呢!” “聽聽,這丫頭多不知道客臊?哪兒有小姑子當媒人的?我們請了正經的‘古瓦西’!”韓太太也笑了。

     女賓們卻說新月去合适,模樣兒又體面,又是新郎的親妹妹,再好不過了。

    這麼一說,似乎顯得韓太太的資格倒差了點兒似的。

     “媽,讓我去吧?”新月央求她。

    十八年來,新月還很少在媽面前這麼“撒嬌”。

     女賓們當中也有老派的,堅持說,“娶親太太”還是不能免,至于誰跟着去,倒也随便。

    這就使韓太太讓了一步,做出了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決定:“唉,那就咱們娘兒倆都去!” “噢,太好了!”新月興奮得手舞足蹈。

     韓太太率領着新月和迎親隊伍,出門上了“花轎”——以小汽車為代用品,車上紮着紅綢,貼着“喜”字,不用轎夫,開起來風馳電掣,倒也另有一番風味,未見得就不如花轎。

    韓太太和新月并排坐在車裡,車子“嘀,嘀,嘀”長鳴三聲,就開走了,一共好幾輛,長長的一串,倒是相當威風! 陳淑彥家門口,自然也貼着大紅“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車隊,領頭的人物是“送親太太”,便是陳淑彥她媽,韓太太的親家母。

     親家母不等車子停穩,便急急地向韓太太見禮,韓太太接拜之後,走下車來,拜見親家母和衆位親友。

    新月不懂這些規矩,隻紅着臉,跟在後頭,心裡偷偷地樂。

     親家母引着客人進門。

    陳淑彥家住的是大雜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請進屋裡。

    陳家一共就住兩間房,進了外屋,就看見陳淑彥正坐在裡屋呢。

     “淑彥!”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聲。

     “哦……”陳淑彥擡起頭,臉上挂着笑容,眼裡卻含着淚。

     “新月,悄不聲兒的,跟着我,别言語。

    ”韓太太悄悄地囑咐女兒。

    在這種時刻,不比往常同學之間串門兒,現在該說什麼話,都有規定。

    新月就住了聲,隔門望着陳淑彥,陳淑彥此刻也依娘家媽的囑咐,正襟危坐,并不出來招呼客人。

     親家母請韓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緞鞋一雙獻上,韓太太雙雙接過。

    這雙緞鞋,自然不是供陳淑彥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樣式,原是一種禮儀。

    這時,随着來娶親的男客就該告辭了,隻留下女賓。

    親家吩咐兩個小子上菜、上湯,招待親家,謂之“坐果子”。

    韓太太隻是敷衍一番,并不拿起筷子真吃,這也是禮儀的規定。

     然後,韓太太偕同新月,進了陳淑彥的“閨房”。

    陳淑彥穿着韓家贈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韓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彥頭上的一绺頭發,紮上一束五色絲線。

    若按舊規,這絲線的兩頭還要各系一枚銅錢,“娶親太太”還要為新娘梳纂兒、開臉兒,這些當然都隻好免了,鳳冠霞帔、紅蓋頭也免了,韓太太紮好絲線,便取出一枚戒指,給陳淑彥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親家母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忍不住淚如雨下,此時,對女兒說:“淑彥,你有了好人家兒了,交待了‘罕格兒’(有了歸宿),媽放心了!” “媽!”陳淑彥眼淚汪汪,擡起頭來,望着即将分離的生身之母,悲從中來,不禁雙手摟着媽的脖子,娘兒倆抱頭痛哭。

     新月原以為這大喜的日子到處都是歡笑,卻不料見到這種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哀切切,難分難舍,使她也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感情,眼淚不知不覺地垂落下來,掏出手絹兒去擦,擦也擦不盡,卻不知為什麼。

     “咳,你哭什麼?”韓太太輕輕地捏了女兒一把,心說:這個新月,不叫你來你偏來,還上這兒來哭!人家淑彥是舍不得離開親媽,你湊個什麼熱鬧呢? 新月就忍住淚,她也不願意在這兒哭,是讓淑彥給引的。

     淑彥她媽摟着女兒,話說得叫人感歎:“淑彥!媽對不起你啊,在娘家這二十一年,你又顧老的,又顧小的,沒享過一天福,把你的兄弟都拉扯大了,你又該走了,媽什麼嫁妝都沒給你準備,不是媽不疼你,是媽沒這個力量啊!淑彥,别怨媽……媽盼着你到那邊兒,好好兒地過……” “媽,您别說了,什麼都别說了……”陳淑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