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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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春天,又是海棠如雪、紅榴似火的時候,韓子奇一家在沉悶惶恐的氣氛中慶祝愛子天墾的周歲生日。

    沒有邀請任何客人,也沒有舉行任何儀式,隻讓姑媽做了打鹵面,一家人默默地吃,祝願這個生在多事之秋的孩子健康成長,長命百歲。

    去年的“覽玉盛會”,像一個美好的夢,韓子奇不知道這個夢還能持續多久,他辛辛苦苦創下來的家業,還能夠完好無損地傳給兒子嗎? 一輛洋車停在門口,沙蒙·亨特出人意料地來了。

     “亨特先生,今天是犬子周歲生日,謝謝您的光臨。

    ”韓子奇把沙蒙·亨特迎進客廳,“您吃一點兒面怎麼樣?慶祝生日的長壽面!” “噢,很好!”沙蒙·亨特歉意地說,“很抱歉,我沒有給令郎帶來任何生日禮物!” 韓子奇笑了笑:“今年不敢像去年那麼張揚了,朋友們都沒告訴,您也不必客氣。

    何況,我們十多年的友誼,比什麼禮物都珍貴啊!” 這話是十分真誠的,他們兩人都心裡清楚其中包含的内容。

    十一年前,如果沒有沙蒙·亨特的鼓動,韓子奇還不敢那麼貿然地脫離彙遠齋;而如果沒有沙蒙·亨特預付了一大筆貨款,他也決沒有能力那麼快地重振奇珍齋,公開亮出金字招牌。

    創店之初,他仍然自己琢玉,自産自銷,積累了資本之後,便将作坊撤銷,成為以做“洋莊”買賣為主的、敢于與彙遠齋争雄的玉器店。

    為了信守當初的協定,他把沙蒙·亨特的玉玦依照原樣仿制了三塊,做得惟妙惟肖,幾可亂真,滿足了沙蒙·亨特“古物複原”的心願,而韓子奇則要求沙蒙·亨特将玉塊的原件轉讓給他:“亨特先生,我可以為您做十件、百件仿制品,但希望這件國寶能留下來!您知道,我要做的事是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為此,不惜任何代價!不然的話,我總覺得對不起這舊宅的主人。

    他一生的收藏,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流散,我要盡我所能,把它們都收回來!”一片癡情,感動了沙蒙·亨特,韓子奇和那個毀寶、賣寶的蒲緩昌多麼不同啊!一言為定,他把五塊轉讓給了韓子奇,為了友誼,韓子奇給了他高出當初買價的價格。

    十年之後,刮目相看,韓子奇終于以其收藏的富有、鑒賞力的高超,成為北平的“玉王”,這當中不能不說包含着沙蒙·亨特的一份力量! 姑媽送上來一小碗打鹵面,沙蒙·亨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邊說:“這長壽面簡直太好了!可惜呀,韓先生,明年的今天,我就吃不到了!” “這……什麼意思?”韓子奇一愣。

     “我要回去了,”沙蒙·亨特放下了筷子,“中國的局勢令人不安!有消息說,貴國政府向東京表示,願意和日本簽訂友好條約,并且答應迫使所有的西方利益集團離開中國,把西方的商業權利和租界地轉讓給日本。

    日本的外務當局倒是欣然同意,但是遭到日本‘皇軍’的拒絕,他們的胃口是以武力征服整個中國!現在,就連那些甯願忍受獨裁統治的中國人,也感到恐慌了!” 韓子奇默默無語。

    沙蒙·亨特說的這一切,正好切中他的心事,他這個向來不問政治的人,卻無法擺脫政治的困擾,近幾個月來,越來越不能安甯地潛心于他的買賣和收藏了。

     “現在,許多西方人士都打算撤離這個是非之地。

    ”沙蒙·亨特繼續說,“我這次回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來了,也許我們之間的貿易很難繼續了呢,韓先生!” 韓子奇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不是您、我所能夠掌握的,隻好聽之任之。

    我們的命運掌握在……” “不,韓先生,”沙蒙·亨特說,“您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呢?” “這……怎麼可能?”韓子奇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本不是一個聽天由命的人,十幾年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命運搏鬥,忍受了艱難困苦,終于擊敗了強大的對手,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己主宰了自己。

    但是,他現在面臨的威脅不是一個小小的蒲緩昌,而是整個北平、整個中國發發可危,在“莫談國事”的年代,他作為商人、匹夫,又有什麼能力和命運抗争呢? “韓先生沒有想到《孫子兵法》上說的‘三十六計,走為上’嗎?”沙蒙·亨特眨着藍眼睛。

    這個精明的英國人引證起中國的經典,簡直如數家珍。

     “走?我不能像您那樣一走了之!我是中國人,往哪兒走?”韓子奇眼前一片茫然。

     “和我一起到英國去,繼續您的事業!”沙蒙·亨特伸開兩手比劃着,“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又……”他一時忘記了下面的詞兒該怎麼說。

     “又一村!”韓子奇苦笑着說,“這‘又一村’恐怕我去不得!我這兒有商店,有家,有老婆孩子……” 沙蒙·亨特不以為然:“不,對一個商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有資本!隻要有資本,一切都會有的!您可以把夫人和令郎帶走,把家搬走嘛,英倫三島的二十四點四萬平方公裡的土地,難道沒有您立足的地方?” “哦,我從來……沒這麼想過,”韓子奇覺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隻不過是海外奇談,根本不可行,“我離不開這塊地方,您知道,奇珍齋能有今天,是多麼不容易,這裡面有我們兩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輩的心願!剛剛有了點兒起色,我怎麼能毀了它?還有這所宅子,我對它的感情,别人也許無法理解,我離不開它!” 沙蒙·亨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中國人的鄉土觀念太重了,太戀家了!豈不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貴國政府面對日本的蠶食,步步退讓,今天的東三省和察哈爾、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請問:又有誰會想到北平有一個奇珍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戰火燒到北平,您的心血結晶也就難免玉石俱焚!” 韓子奇打了個寒戰,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掐着眉心,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凄慘景象! “您大概還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聲說,“故宮博物院的珍寶,已經秘密地運走了二十四萬件,整整裝了六列火車!” “唔?運到哪兒去?” “上海。

    為防不測,現在存在英、法租界裡,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據戰局的發展,這批東西可能還要轉移。

    看來,貴國政府已經對北平不抱希望了,那麼,您呢?韓先生,現在看來,您去年的‘覽玉盛會’很不是時機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于衆,已經盡人皆知,一旦局勢有變,您連轉移都來不及,恐怕就難以保住了!” 韓子奇愣住了。

    賞玉的内行,政治的外行,他辦了一件多麼糊塗的事!去年躊躇滿志的“覽王盛會”,赢得了“玉王”的美稱,卻把自己推向了絕境!“亨特先生,我該怎麼辦呢?” “防患于未然,轉移!”沙蒙·亨特說,“如果您信得過我,我願意為朋友效勞!北京飯店就有英國的通濟隆旅行社的辦事機構,車票、船票、客運、貨運都可以委托他們辦理,您和我一起走,會方便得多!您要是覺得合适,我就等一等您……” “唔……”韓子奇動心了,“謝謝您的友誼,亨特先生,請讓我再想一想,對我來說,這件事畢竟太大了。

    ” 沙蒙·亨特起身告辭,又叮囑說:“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決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鴻門宴上項羽的教訓,我現在扮演的是範增的角色,您要‘決’啊!”他擡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是捏着一塊玉玦。

     送走了沙蒙·亨特,韓子奇默默地走回來,在院子裡那棵海棠樹下站了半天。

    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聲,微風吹來,落英缤紛,天井中撒得滿地,像鋪了薄薄的一層雪。

    韓子奇踏着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傷感:萬物都有代謝,花開之後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開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韓太太見他那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問:“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着臉,這是怎麼了?那個洋人來找你,有什麼事兒啊?” 韓子奇一言不發,隻是連連歎息。

    他不知道該怎麼樣把心裡想的事兒向妻子說清楚! 天快黑的時候,玉兒突然回來了。

    她好像在路上趕得很急,臉上冒着汗珠兒,毛背心脫下來拿在手裡,身上隻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還不停地把毛背心當扇子扇。

     “今兒又不是禮拜六,你怎麼回來了?”韓太太看她那氣喘籲籲的樣子,以為一定有什麼急事兒。

     “咦,不是天星要過生日嗎?我特意趕回來的!明天沒什麼重要的課,不礙事的!” “喲,還是小姨疼我們天星!”韓太太笑着說,“姑媽,您快着把小‘壽星老兒’抱過來呀!” “哎!”姑媽答應着,從東廂房裡抱着天星到上房裡來,剛剛滿周歲的天星,長得虎頭虎腦,個頭兒像個兩三歲的孩子,掙紮着要下地。

    姑媽扶着他的腰,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兒跑去,嘴裡親切地叫着:“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瘋了!”玉兒伸手把他抱起來,在那粉紅色的圓臉上親個沒夠,“天星,小姨還給你帶來了生日禮物呢!” 玉兒從衣兜兒裡掏出一個精巧的小錦盒,取出一隻碧綠的如意,給天星挂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這一打扮,我們天星就更俊了!”姑媽喜得合不攏嘴。

     韓太太撩起那隻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給他買這麼貴的東西?” “這不是買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時候,奇哥哥送給我的那塊!給天星吧,他是我們奇珍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該屬于他的!”玉兒又親着天星,“綠色象征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長、萬事如意!”說着,她那雙大眼睛突然潮濕了,湧出了淚珠。

     韓太太伸手把天星接過來,嗔笑着說:“你看,你看,瘋子似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玉兒卻忍不住淚,掏出手絹兒來擦,眼睛紅紅的。

     韓子奇疑惑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麼了?” 玉兒強做笑容說:“沒什麼……就是心裡憋得慌,看見天星,就好多了。

    就盼着下一代能幸福,别再像我們……” “你們學校出了什麼事兒嗎?”韓子奇發覺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兒擡起淚汪汪的眼睛說:“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失蹤了……” “噢!是投河了?還是上吊了?”姑媽插嘴問。

     韓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

    在兒子的生日,談論這種不吉利的話題,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

    讓警察抓走了!”玉兒說。

     “因為什麼?”姑媽又問。

     “因為他宣傳抗日……” “這幫子挨刀兒的!”姑媽憤憤地罵道,“胳膊肘兒朝外拐,向着日本人!我也罵過日本人,叫他們來抓我吧!” “得了,别這兒裹亂了,”韓太太心煩地說,“您還不張羅做飯去?到這會兒了,大夥兒都還餓着呢!” 姑媽嘟嘟囔囔地走了,韓大太沉着臉問玉兒:“你說的那個人,是男的?是女的?” “男的,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同學。

    ”玉兒擦着淚說。

     韓太太心一動:“跟你沒有什麼連扯吧?” “什麼連扯?都是中國人!” “我是說……” “你說什麼?你什麼也不懂,盡瞎猜!人家是個正派的人,同學們都敬重他!就因為他散發過傳單,就被抓走了!” “沒你的事兒,就好。

    ”韓太大放心地說,“一個大姑娘家,在外頭可别惹事兒,踏踏實實地念你的書……” “念書?”玉兒鼻子裡哼了一聲,“人心亂成這樣兒,還怎麼念書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遊行的同學說的那樣: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那你想怎麼着?”韓太太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家裡省吃儉用供你念書,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來幫幫我,也省得……”她本來想說:就是因為你幫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媽,養着個外人。

    可是,話到舌尖兒又咽住了,姑媽是個苦命人,這一年來給她帶孩子、做飯、洗衣裳,什麼活兒都幹了,卻沒要過一個子兒的錢,把這兒當成自個兒的家了,她不忍再說什麼,讓姑媽聽見,準得難受。

     玉兒卻冷笑着說:“燕大的大籠子還不夠我受的?你還要把我關到家庭的小籠子裡?夠了!” “說什麼瘋話呢?”韓大大聽她說話沒譜兒,心裡就有氣,“家是籠子?趕明兒我給你找個好‘籠子’!請‘古瓦西’給你打聽個人家兒,早早兒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這麼沒事兒找事兒!” “算了吧你,我才不會像你似的當管家婆呢!我這輩子決不會嫁人,當做飯、生孩子的機器,我誰也不愛!誰也不愛!”玉兒像是和姐姐賭氣,又像是在借題發揮地傾吐她胸中的怨氣,說着說着,眼淚又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滾下來,“不用你趕我,我走!” 韓太太臉一沉;“越說越邪乎,你上哪兒去?” 玉兒擦着淚說:“你甭管!這裡的空氣太沉悶了,要憋死人,我要離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