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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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

    ”蒲緩昌默讀了一遍,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哼,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心裡這麼想着,蒲绶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面的橫披,看見“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韓子奇說:“子奇,你竟然敢稱‘王’啊?” 韓子奇謙遜地笑笑:“我哪有這樣的膽子!這不過是朋友們的過譽之辭,希望我不要辜負梁師傅、蒲師傅的栽培,也不要斷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遺風,我想這也是一番好意。

    師傅如果覺得不妥,那就……” 蒲绶昌當然不能讓他當衆取下來,聽他這樣解釋,也不好反駁,就寬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着吧,讓我們玉業同仁共勉!”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千裡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換主人,焉知日後“玉王”的榮譽就不能易手嗎?他倒是想得很遠! 韓子奇請蒲绶昌落座,吩咐玉兒沏茶,又連忙揀蒲绶昌愛聽的話說:“我知道師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個兒的買賣,是玉業同仁。

    子奇不才,但師傅的教誨永不敢忘啊!” 蒲绶昌也就手兒送個人情:“我帶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了!當年亦清見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 這時玉兒捧上茶來,蒲绶昌接過茶,看了玉兒一眼,感歎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經這麼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呢,這顆老友的心也總算放下了!” 玉兒聽他這麼厚顔無恥地為自己貼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樣當面揭人家的短,隻是溫和地笑笑說:“奇哥哥經常念叨您呢!蒲師伯今天肯來捧場,我們做晚輩的也覺得光彩!蒲師伯,就請您過目吧!”一個邀請的手勢,就把話題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點兒看完早點兒走,省得言多語失,再生出什麼枝節。

     蒲绶昌微笑着說:“好,好!”他本來就是來看玉的,現在,韓子奇和玉兒把面子都給了他,該看看了。

    抿了一口茶,就從桌旁站起來,倒背着手,目光在屋子裡掃了一圈兒,确有些權威派頭。

    他不知道韓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陳列的,就先奔離他最近的、顔色也最惹眼的櫃子去了,其實這是整個展覽的尾巴。

     這兒陳列的是:一隻翡翠蓋碗,一隻白玉三羊壺,一隻瑪瑙杯,一挂青金石數珠,一挂桃紅碧玺珮,一隻瑪瑙三果花插。

    那翡翠綠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瑪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藍似晴空,碧玺豔若桃花,交相輝映,燦爛奪目。

    這些玉、石本身就已經是珍寶,世界習俗中把翡翠和纏絲瑪瑙稱為“幸運、幸福之石”,青金石為“成功之石”,碧玺被唐太宗稱為“辟邪玺”,在清代作為朝珠、帽正,慈禧太後的殉葬品中,腳下的一枝碧玺花,價值七十五萬兩白銀!何況這幾件東西,制作刻意求工、精巧細膩、玲珑剔透,蒲緩昌剛剛看到這兒,已經暗暗吃驚:這小子還真趁東西!嘴裡不說,頭卻點了幾點,又湊到跟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停留在那件花插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花插雕着三樣兒果子:佛手、石榴、桃,意為多福、多子、多壽。

    琢玉能手充分利用了“幸福之石”纏絲瑪瑙紅白相間、絲絲縷縷的色彩,分色巧用:純白處,雕成佛手,真如一隻玉佛之手;退暈處,琢為桃子,好似用畫筆層層渲染,到桃尖一點鮮紅;斑駁處,制成石榴,果皮裂開,顆顆籽實像一把紅寶石! 蒲绶昌喃喃地說:“難得,難得!這……恐怕是從宮裡流落出來的?” 韓子奇笑了笑,并不回答,卻說:“師傅,您往下接着瞅!清朝的東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才擺出這麼幾件像點樣兒的。

    其餘的,像什麼金鑲玉樹啦,珍珠桂花啦,東西是真東西,就是俗氣太盛,就算了!大清的東西就是有這個毛病,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讓蒲绶昌心裡咯噔一震,脫口道:“你小子口氣太大!” 韓子奇還是笑笑,引着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幾個櫃子,有;青玉竹節式杯,青玉纏枝花卉镂雕杯,青玉“萬”字耳乳丁紋杯,白玉纏枝花卉壯丹珮,茶晶梅花花插。

     蒲绶昌瞅着那件花插,茶黑色像隻筆筒,周身纏着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卻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獨運,精工巧制。

     “這是……?”蒲绶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觸到了玻璃。

     韓子奇拉開玻璃門,左手在外邊接着,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讓他看個明白。

    那上面,赫然刻着兩個字;“子岡”! “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绶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複活,充滿崇敬地呼喚着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聖的名字。

     韓子奇又在前邊等着他了。

     蒲绶昌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龍紋帶闆,雖是仿古制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處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曆史濃縮于咫尺之間,蒲绶昌随着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

    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闆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缭亂,仿佛聽到了盛唐宮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

    蒲绶昌像進入了夢境,腳踏了雲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蕩,任憑飄蕩到哪裡吧,一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镂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雞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遊過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雲彩。

    他一時還不能明确判定身處于什麼時代,直到一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面前,他才像被一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不錯,師傅好眼力!”韓子奇不無佩服地望着蒲绶昌說,“這是我用十袋洋面換來的!” “唔!”蒲绶昌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歎,“我平生隻見過一次剛卯,那是在一位……” 韓子奇接過下半句話說:“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裡?” “嗯?你也去過他家?”蒲绶昌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韓子奇說,“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湊巧,有那麼一天,一位小腳老太太找到我櫃上,要賣一塊‘鎮尺’,說是她家老頭子活着的時候用的東西。

    老頭子早先教過私塾,興了洋學之後就沒事兒做了,喝點兒悶酒,畫幾筆竹子蘭草,寫寫字。

    到老了,家産也都花光了,隻留下幾管秃筆和這把壓紙用的‘鎮尺’……” “不錯,他是用這當‘鎮鳳’!”蒲绶昌急得眼睛裡像要伸出一隻手來,“怎麼,他舍得賣了?” “舍不得!一直到臨終,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麼話說,卻又出不來聲兒。

    老太太一邊兒哭,一邊兒問他:‘你還有什麼事兒要交待給我嗎?’老頭子很費勁地擡起手,指指桌上的‘鎮尺’,又指指飯碗。

    老太太猜測着說:‘噢,你是說,這東西能換碗飯吃?’老頭子點點頭,手垂下來,就咽氣了。

    他死後,因為沒有留下遺産,兒女們都不來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鄰居,把老頭子草草掩埋了。

    發送完了老頭子,老太太一個人日子就更艱難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想起亡夫的遺言:‘鎮尺’可以‘換飯吃’,拿着找我來了:‘掌櫃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裡,粗粗一看,顔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

    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國人稱它為‘南陽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

    現在咱們玉器行裡,一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别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陽縣志》,上面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裡,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

    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馳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曆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麼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緊的……” 韓子奇說:“師傅說得好!可我當時拿着老太太送來的這件東西,看了半天,一時不能斷代。

    看這樣幹,不像‘鎮尺’,四方形立柱,規規矩矩,倒像塊圖章料子。

    說是‘圖章’,又不太像,中間還穿了一個孔,而且該刻字的地方又沒刻字,不該刻字的地方卻刻滿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個字,分作兩行,篆書,帶點隸書味兒,心裡覺着像漢代的東西,又沒有把握。

    就問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錢呢?’老太太沒譜兒,問我:‘能換一袋洋面嗎?’我說:‘不止,我給您十袋洋面。

    ’當時就讓夥計給她買了十袋洋面,還雇了輛車,給她送家去。

    老太太千恩萬謝,連聲說:‘多謝了!盡我想也沒想到能換這麼些面,掌櫃的真是個實減人兒,不欺負我這不識字的老太太!’我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