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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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做了一個夢…… 西廂房裡,急匆匆奔出師妹玉兒,把韓子奇從夢中驚醒:“奇哥哥,你快來,姐姐恐怕是要……早産!” “啊?”韓子奇忘卻一切,趕快向西廂房跑去。

    妻子正在妊娠期,分娩已近,夜晚便和玉兒同住西廂房,求個照應,不料産期提前了!他剛剛踏進門裡,已經聽到了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夢一般的喜事降臨了“博雅”宅。

    韓太太結婚十年,三次懷胎,都流産夭折,這一次又是七個月分娩,卻安然無恙,為朝子奇生了一個肉墩墩的男孩兒! 韓子奇三十二歲得子,抱在懷裡,凝視良久,熱淚縱橫,猛然想起那顆從天而降、來去無蹤的明珠,脫口道:“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齋!” 天星出生七日,韓子奇請阿匐為孩子起經名,由玉兒替姐姐抱着孩子,隔着産房的窗戶,阿匐口中念念有詞,吩咐裡邊将孩子有耳朝着他,輕輕地吹去一口氣;再掉過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氣;然後接“堵阿以”,命名儀式完成,賜名為“贊穆贊穆”,漢字的字面有贊頌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義則是“吮”,是聖地麥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蘭曆十二月,前往朝觐的穆斯林都要痛飲“贊穆贊穆”泉水,如同吸吮着母親的乳汁。

    這名字簡直是太好了:聖泉的水,天上的星! 韓太太有了孩子,衛星外外便格外繁忙,母親白氏已經在七年前“無常”,妹妹玉兒正在燕京大學念書,也不能總讓她因為家裡耽誤功課,“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務,當然都要韓太太一個人照料了。

    她過去勤謹慣了,事無巨細,都願意自己動手。

    韓于奇曾經想把店裡的夥計叫一個來管家,韓太太說:“什麼髒男人,能讓他進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兒他能插上手?”韓子奇又說要雇個女傭人,韓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賊難防,誰知道誰的心啊?可别像蒲緩昌似的,找了你這麼個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奴才!” 夫妻兩個都笑了,這話也就擱下不提。

     天星出生滿百天,韓子奇當然要慶祝一番。

    這次慶祝,不是大擺筵席,他卻獨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個“覽玉盛會”,以玉會友,把東廂房三間打掃一淨,擺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寶格櫃子,将十年來苦心搜集的奇珍異寶陳列其中,供玉業同仁、社會名流、文人墨客觀賞品評。

    這次盛會,不在奇珍齋店堂而在“博雅”宅内舉辦,韓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辦是為了銷,家辦則隻是為了展,展而不銷,足見藏品之珍貴、主人之清高。

    為了這次盛會,韓子奇讓店裡的賬房先生老侯和夥計們來布置了好幾個通宵,到開幕之日,卻都讓他們回去照應店裡的生意,這裡由他親自主持,并讓在燕大讀書的玉兒請了三天事假,為他做助手。

     展期隻有三天。

    三天之内,來者不拒,展期一過,恕不接待。

    這三天,沒把北平城裡的古玩玉器業、文物字畫業鬧翻了個兒,凡數得着的人物,都來觀看,一為大飽眼福,二為慶賀韓老闆喜生貴子,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與當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時的“博雅”宅門可羅雀的光景大不相同了。

    更有一些大學教授、知名學者也造府觀寶,贊歎之餘,還留下不少墨迹題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一副楹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

    ”上、下聯以鶴頂格巧嵌“奇”、“珍”二字,對奇珍齋主的非凡技藝和豐富收藏都給予極高的評價;橫披是兩個鬥大的字:“玉王”。

    來賓紛紛稱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當之無愧啊! 來賓中還有不少洋人,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齋十年來的老主顧、韓子奇的老朋友。

    沙蒙·亨特握着韓子奇的手,無限感慨:“韓先生,這次盛會,我等了十幾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漢語,不必翻譯,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但其餘洋人則都用英語,韓子奇便讓玉兒從中翻譯。

    這倒不是因為韓子奇自謙英語不如玉兒,而是有意顯示顯示小師妹的才華。

    十九歲的玉兒,正是青春妙齡,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

    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寬袖高領大襟衫,袖筒隻過臂肘,露出玉筍般兩條手臂,腰束一條黑绉紗裙,白色長統襪緊緊裹着一雙秀腿,腳穿青布扣襻兒鞋。

    白潤的面龐襯着一頭黑發,兩旁齊着耳垂,額前齊着眉心。

    樸素大方,楚楚動人。

    洋學堂的學生不怯場,一口純正的英語,與金發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談,那些腰纏萬貫的洋财東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如同臣民仰望公主。

    土财主們不懂英語,則聽得目瞪口呆,心中納悶兒:怎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都集中在“博雅”宅了呢? 韓子奇對客人不分中外,無論窮達,一律以禮相待——卻也隻是清茶一杯。

    有要借此和他洽談生意、簽訂合同的,都請他們改日到櫃上接洽;有要懇請他将展品轉讓的,一概婉言謝絕。

     韓太太對此深為不解,望着那亂哄哄的人群,埋怨說:“你呀,真是魔怔了!買賣人不談買賣,瞎熱鬧個什麼勁兒?” 韓子奇親親她懷中的天星,笑笑說;“不可食兮不可衣,連城公但無窮奇!” 這是大清乾隆皇帝題碧玉盤詩中的兩句,韓太太自然聽不明白,隻是覺得丈夫變得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盡迷戀于不當吃、不當喝的“閑篇兒”,越來越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了。

    當着滿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說什麼,懷裡的孩子哭了,便抱着回西廂房去喂奶。

     韓子奇和玉兒送客人出門,走到垂華門外,迎面被一個婦人擋住去路,那婦人低着頭,一手撫着胸口,一手膽怯地往前微伸着,低聲說:“撒瓦蔔,出散個乜帖(謝謝您給點兒施舍)!” 一聽這言語,就知道她是個穆斯林,是望見大門上的“經字堵阿”才進來要“乜帖”的。

    “乜帖”本義是“舉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幾乎成了“施舍”的同義詞。

    韓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從衣袋中掏出幾個光洋,放在那隻枯瘦的手上:“拿着,去吃頓飽飯吧!” 那婦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驚,擡起頭來,感激地朝韓子奇屈膝行禮。

     韓子奇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婦人雖然形容推悻,卻并不醜陋,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蓬松地挽着個發髻,面龐消瘦,眉目倒還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個長年以乞讨為生的“撒乞賴”(乞丐)。

    身上的衣服也不太破舊,但被撕裂了幾處,衣不蔽體,那婦人雖然用手遮擋,還是露着肌膚。

    韓子奇轉身對玉兒說:“你去拿幾件舊衣裳,讓這位大姐換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門。

     王兒讓那婦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廳等着,進去拿了一身韓太太穿剩下的褲、褂,給婦人換上,立時改變了那乞丐的模樣兒,倒像是個俊俏的媳婦。

    婦人換了衣裳,手裡攥着錢,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兒便拜:“撒瓦蔔,善心的小姐,為主的祥助您!” 玉兒趕忙攔住,說:“大姐,今天我們家天星正好滿一百天,謝謝您來道喜了!” 那婦人本來要走,聽了這話,卻一愣:“啊,一百天?滿一百天了?” 一陣嬰兒的哭聲隐隐從裡院傳來,那婦人突然發瘋似的朝裡面跑去,嘴裡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韓太太正在為天星喂奶,她因生育過遲,奶水不足,天星哭個不停,她正在着急,忽然看見闖進來這麼個風風火火的婦人,便惱火地問跟着跑來的玉兒:“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等玉兒解釋,那婦人已經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搶天星:“撒瓦蔔,好太太,您把孩子還給我吧!這是我的孩子啊!” “什麼?瘋子!”韓太太驚惶地躲閃,天裡卻被那婦人搶在手中! 韓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奪回來,又怕吓着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喊着玉兒說:“快關上門,别讓她把孩子帶跑了!” 那婦人卻沒有要跑的意思,抱着天星,瘋狂地吻了一陣,就解開衣襟,為他喂奶,胸前的衣裳已被奶水浸濕了一片。

    天星正餓得發慌,此時遇到了充足的奶水,便不管是誰,叼着就猛力吸吮,哭聲也就立時停止了。

     韓太太愣在一邊,問三兒:“她……她……?” “是剛才在門口要‘乜帖’的……” 那婦人脹鼓鼓的乳房被天星吮了一陣,漸漸松軟下去,她自己的神志也清醒了,淚眼凝視着懷中的天星,喃喃地說:“小少爺,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兒疑惑地問她:“哎,你是怎麼回事兒?” 婦人擡起淚眼,聲音顫抖地說:“小姐,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 這婦人本是吉林長春人,娘家姓馬,夫家姓海,丈夫海連義,繼承祖業,開一個小小的飯館兒,在當地回、漢居民中都頗有一點名氣,人稱“海回回”。

    “九·一八”之後,東北三省滄亡,海連義不甘忍受日本人的淩辱,和妻子逃難入關,流落到平東通州,無力再操祖業,便在通州東關賃了一間鋪面,賣茶水為生。

     民國二十二年,日軍侵占熱河,越過長城,進占通州,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