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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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回去了。

    ”天星扶着車子,對新月說。

     “進去呀,哥!看看我們的學校!”新月興奮地拉着哥哥,并且不知不覺地用了“我們”這兩個字,仿佛這所學校早就是她的了。

     “不了,我這就走!”天星梗着脖子,把自行車掉過頭去,就真的匆匆走了,也忘了向接待的人道謝。

     新月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突然明白了:哥哥不願意踏進大學的門,因為他這輩子和大學無緣了,送妹妹上學,對他是一個刺激!唉,我不該讓哥哥來送我,他的心情和陳淑彥一樣!可是,父母為什麼沒有讓哥哥考大學呢?我相信,隻要他參加高考,也是決不會落榜的。

     北京大學像慈母一樣張開雙臂,迎接新來的兒女,報到處挂着巨大的橫幅标語:“歡迎新同學!”一排長長的條案前,擠滿了簽到的新生。

     “同學,請簽到!你是哪個系的?” “西方語言文學系,英語專業。

    ”新月鄭重地回答,新來的人總怕出了什麼差錯。

     “噢?是我們班的?”她低頭簽到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身後用英語說。

     她好奇地回過頭來,說話的是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顯然是她所見到的第一個新同學了。

    她于是也用英語問:“你也是英語專業的?” “是的,”他回答,伸手去提新月的行李,“來,我幫你拿東西,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在二十七齋。

    ” “謝謝你。

    ”新月說,自己提着皮箱,旅行袋和網袋都由他拿着,跟着他向前走去。

    心裡為這位新同學的熱心幫助而感動,但又覺得有些拘束,因為畢竟還不認識。

     他們從簽到處一直往東走。

    他一邊走着,一邊用英語問她:“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韓新月。

    ”她也依然用英語回答。

     “噢,韓新月……” “你呢?” “我?我姓楚,楚雁潮。

    ”他介紹自己時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這使新月覺得有些奇怪,她不覺側過臉打量了一眼這個楚雁潮。

    這是個很樸素的青年,穿一條灰咔叽布長褲,白襯衣,面孔顯得文質彬彬,戴一副玳瑁邊眼鏡。

    新月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同學在别人問起他的名字時竟然會顯得有些羞澀,你剛才不是先問我的嗎? 也許正是為了掩飾這一點,楚雁潮接下去說起新的話題:“我們班的同學差不多都已經來了……” “噢,”新月覺得自己來晚了,應該再提前一點兒就好了,“我們班一共多少人?” “十六個。

    ” “女同學呢?” “四個。

    ” “你是從哪兒考來的?”新月問他。

     楚雁潮猶豫了一下,說:“噢,我的家在上海。

    ” 他們走進了宿舍樓,踏上樓梯。

     “韓新月同學,”楚雁潮這時改用漢語說,“你的英語講得很好啊!” “是嗎?”新月臉紅了,她雖然對自己的英語會話水平也很自信,但當面被别人贊揚,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剛才用英語和楚雁潮對話,并不是有意顯示自己,便解釋說:“我聽說,英語專業的學生在學校必須說英語,所以,你用英語問我,我就……” “我是習慣了,”楚雁潮腼腆地笑了,“其實并沒有這樣的規定。

    ” 新月就更加不好意思了,低着頭說:“我也習慣了……” “你是歸國華僑?” “不是啊!我怎麼像華僑?” “你的語感很像是從小在國外長大的……” “哦,這倒不是,”新月說,不由得反問他,“你的語感不是也很好嗎?是在國外學的?” “不,”楚雁潮說,“我完全是在這兒學的。

    ” 新月聽得一愣,怎麼…… “哦,宿舍到了!”楚雁潮放下旅行袋,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就推開門,“她們可能都出去了,進來吧!” 新月跟着他走進宿舍,把行李放在地上,心裡還在疑惑他剛才說的那句話,就問:“你是在這兒學的?你不是我們班的新生嗎?” 楚雁潮顯得有些尴尬,紅着臉說:“我……我是這個班的班主任……” 啊!新月太難為情了,剛才一路上她都把楚雁潮當成了新同學,哪兒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師?她本來以為北大的老師都是花白頭發的老教授呢! “楚老師,真對不起……”她羞愧得低着頭,臉發燙,“我不知道……我還以為……” 看見她那難堪的樣子,年輕的班主任很覺不安,因為誤會是由他引起的,他太年輕了,很容易被别人誤以為學生,而一巳被誤會他又不好意思說破,結果……想到這裡,他覺得很對不起這位女同學,使她剛進學校就受窘。

     “韓新月同學,這沒什麼,”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其實我也是才畢業一年的學生,你叫我老師,我還不大習慣呢,我倒是希望班上的同學把我看成你們當中的一員,你們的同學。

    ” 新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不敢看老師了,低着頭擺弄自己的行李。

    楚雁潮為了打破這拘束的氣氛,就去提新月的旅行袋:“來,收拾一下吧!” “老師,您去忙吧,我自己來……” “好吧,你先住下來,一會兒到夥食科去換飯票,或者先用我的……”楚雁潮伸手去掏自己的襯衣口袋。

     “不用了,老師,我自己去換吧,待會兒女同學來了可以告訴我地方。

    ” “也好,你休息一下吧,下午有一個班會,鄭曉京會通知你的,我走了。

    ”楚雁潮說完,就匆匆離去了。

     “謝謝您,老師!”新月等他走了,關上了宿舍門,這才輕松地舒了一口氣,剛才楚雁潮在這兒,她連呼吸都感到拘束。

     現在,房間裡隻有她一個人了,緊張的心情就松懈了,她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在這個房間裡找個床位住下來。

     她打量着這個房間,在這裡,她将住下去,一住五年,也等于是一個新“家”了。

    房間不大,中間一張四面帶抽屜的方桌,旁邊擺着兩張床。

    床是雙層的,上下各有一個鋪位,看來這裡要住四個人,跟她一人獨處的西廂房是沒法兒比了。

    她觀察着這四個鋪位。

    左邊:上鋪鋪着一條淡紫色提花床單,疊着一條綢面薄被和一條淡綠色的毛巾被,床頭擺着一隻繡花枕頭;下鋪卻隻鋪着一條網套棉絮,沒有床單,上面蓋着竹編涼席。

    被子的質地像是帆布,很粗,印着奇奇怪怪的花紋,枕頭也是竹編的。

    右邊:上鋪碼着還沒打開的行李,用一條軍毯裹着;下鋪還空着,露着光光的床闆。

    看來,這兒就是她無可選擇的位置了。

    她把旅行袋放在空床上,打開,取出被褥和床單,打算安排d己的“家”了。

    剛剛抖落開,她又停住了手。

    她發現這個鋪位既挨着窗戶,又挨着桌子,将來誰都可以坐在這兒看書、吃東西、聊天兒,說不定還有人打撲克……她希望能有一個安靜些的地方。

    可是,一共隻有兩個上鋪,一個已經住了人,另一個也已經擺着行李。

    她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兒來,這小小的不愉快已足夠讓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感到遺憾了。

    她忽然想趁現在沒人的時候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對,上鋪的行李不是也沒打開嘛,也許它的主人也剛到不久,随便擱上去的,并不一定打算住在這兒,也許人家更願意住下鋪呢!理由想充分了,新月便踩着下鋪的床沿,伸手把上鋪沉甸甸的行李包、書包都搬下來,然後,吃力地把自己的東西舉上去。

    她脫了鞋,攀上去,取出旅行袋裡随身帶來的小“掃炕笤帚”,把床闆上的浮上掃淨,就開始整理床鋪了。

    她在做着這一切的時候,止不住有些氣喘,心髒怦怦地跳。

    等到布置就緒,她才感到這兒已經确确實實是屬于她的了,在四個人的天地中她有了一個小角落。

    她躺在枕頭上試了試,很好,整個房間都在她的視線之内,想和誰說話都能夠得着,不想說話誰都打擾不了她。

    “正合我意!”她得意地自言自語。

     樓道裡傳來一陣參差不齊的歌聲,都是女生的聲音:“……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千萬個青年人歡聚一堂。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來,讓我們唱一曲友誼之歌!……”伴随着輕快的腳步聲,像是朝這兒走來了。

     新月剛剛折身坐起,門就被推開了,一陣風似的闖進了三個女同學,猛然看見正居高臨下驚奇地望着她們的新月,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一愣。

     “哦,走錯啰?”其中一個梳着小辮子的姑娘驚慌地嚷了一聲,就要往後退。

     “沒錯兒!”走在她前面的穿着舊軍裝的姑娘看了看門上的号碼,又看看新月,“你是新來的吧?” 新月趕緊下了床:“剛到,我叫韓新月。

    ” “歡迎你!我叫鄭曉京。

    ”穿軍裝的姑娘說,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

    她身材瘦小,面色蒼白,和那件男式軍上衣,和她那爽快的語調,都顯得并不太協調。

     “我叫羅秀竹,湖北宜昌地區的。

    ”梳小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說。

    她長着一張圓圓的臉,紅撲撲的,眉眼都很秀氣,身上穿的卻都是土布衣裳,肥肥大大,連身材都顯不出來了。

     “你來了,咱們班的女生就齊了,一共四個人!”鄭曉京說着,拉着新月在床沿上坐下。

     新月看着最後進來的那個女同學,小巧的身材,姣好的面孔,身上穿着黑裙子和淡紫色長袖襯衣,頭上燙着蓬松的鬈發。

    她剛才隻對新月微微點了點頭,沒說話。

    新月猜想她肯定是對面上鋪的主人了,那裝束氣質和她的行李是一緻的、果然、她進了門就徑直攀到那上邊去了,好像不大願意坐在别人的床上聊天兒。

    這會兒發現新月在看她,便笑笑說:“我叫謝秋思,上海來的。

    ”她把“上海”說成“喪海”,普通話裡夾雜着黃浦江味兒。

     新月把目光收回來,望着鄭曉京:“看來隻有咱們倆是同鄉了!” “哎,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來了!”鄭曉京說着,伸開兩手,做了一個環抱一切的姿勢,仿佛她是什麼大政治家,“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新月立即就發現了鄭曉京的組織才幹,似乎是個天然的學生領袖,未來的班長可能就是她了。

     “來,韓新月,我幫你安排好住的地方!”鄭曉京果然以領導者自居,當她轉身要動手時,卻一愣,“嗯?誰把我的東西搬到下邊兒來了?” 新月一驚,心想:糟了,在太歲頭上動土了!便紅了臉:“是我……” 鄭曉京擡頭看了看上鋪,那裡早已鵲巢鸠占,換了主人。

    其實剛才新月就是躺在那裡,她大概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時,便用食指沖着新月說:“想不到你後來居上,搶了我的位置?” 新月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