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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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歌曲,才一一握手道别。

    等到一覺醒來,已是半夜時分了。

     看到他終于醒來,閻麗雯扶他坐起來些,背後墊兩個枕頭,又絞一塊毛巾為他敷着,才拿出一個大包,交給了他。

     這是什麼? 韓東新吃了一驚。

     你怎麼忘了,當時不是那個李經理親自交給你的嗎? 李經理……大包……韓東新吃力地回想着,卻恍恍惚惚,頭沉沉的什麼也想不清楚。

    他打開紙包,裡面是一沓沓嶄新的票子,連編号都挨着的,顯然剛從銀行提出來。

     這是多少? 五萬。

    他說另外五萬,将來用支票打到單位賬上。

     這樣恐怕不好吧……韓東新竭力思索着,當時的情景實在已很模糊。

    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隻好搖搖頭說: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等明天上了班,你就把它交到單位去吧。

    總之,這筆款都是贊助單位的,我們個人不能留,留下不好。

     好吧,我聽你的。

    閻麗雯似乎有點兒遺憾,依舊聽話地點點頭。

     就在古城區紡織廠改造項目即将竣工的時候,一個不幸的事故發生了。

    後整理部分的一号車間突然發生大面積坍塌,一下子死了六個進行機器調試的工程技術人員和工人。

    這一事件的發生,震驚了省市區三級領導,引起媒體廣泛關注,也引發了人們對工程發包過程種種不正常現象的大量猜測。

    韓東新當時正在外地開會,魏剛一天到晚給他打電話,向他通報各種各樣的消息。

    什麼全書記陪着一位副省長參加現場搶救啦;齊秦和項目領導組組長老侯連續數日不睡覺,一直在現場指揮救援啦;什麼工人們開始上訪,打出了清除腐敗的旗幟,把市委大院包圍啦;什麼省市兩級成立了一個聯合調查組,進駐該廠開展工作,老侯和齊秦等人都接受了調查組的詢問啦……對于這些情況,韓東新自然十分關注,也指示市經委要把自身掌握的情況寫成專題報告,并積極配合調查組的工作,但他隐隐地覺得有點不對。

    怎麼組織聯合調查組,竟沒有從他們經委抽一個人?在這種關鍵時刻,他必須回古城去。

    馬拉松式的會議還有一天結束,緊接着還安排了兩天參觀遊覽,但他的心早已回到了紡織廠事故現場……假終于請妥,明天一早他就要驅車返回了。

    就在這一天晚上,一直樂觀、興奮的魏剛忽然連聲音都變了: 别說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聽夠了!魏剛終于忍耐不住,心劇烈地跳動着,好像随時要梗塞似的,兩眼也像在噴火,直直地盯着他:說了這麼半天,你跟我來這個,你哄三歲小孩子去吧!我魏剛倒了黴,也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說來說去,韓東新不就是說話随便一點,辦事直了一點,與你們的利益發生了沖撞,你們就往死裡整他嗎?你說你不放過一個壞人,在我看來,齊秦這個人就是壞人,想不到你來古城才幾天時間,就和這樣的人沆瀣一氣,穿一條褲子了,真讓我寒心、痛心……我可警告你,如果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栽大跟頭的! 一見面,全世昌就笑呵呵拉住他的手,兩個人一起跌坐在沙發上。

    全世昌身穿浴衣,趿着拖鞋,一臉勝利者的得意與自豪: 我知道你就要來,你果然就來了。

    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不見你的面? 我忙,您更忙。

     我忙什麼,全市二百萬人,我應該是最輕閑的一個。

     這叫垂拱而治。

     對,就是要這樣。

    你這個人很傲的,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我也完全知道是為什麼而來的。

    但是,今兒咱們不談别的,隻談談哲學問題,如何? 全世昌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看着他。

     魏剛說:這還用你說?但是,你也不想一想,調查組如果沒征得全世昌同意,能随随便便關一個正縣級幹部?而且我始終覺得,這事脫不了全世昌的關系,極有可能還是他授意的呢…… 韓東萍立刻打斷他的話:正因為這樣,才更要理直氣壯地找他!你難道沒聽過,解鈴還需系鈴人?而且,現在也沒有别的更好的辦法,已經到這份兒上了,與其拐彎抹角,托這個托那個,還不如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對不對? 魏剛想了想,也的确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明兒我就去走一趟。

     别等明兒了,現在就去。

     當他終于走出這個幽禁的環境,又開始自由呼吸的時候,第一個迎接他的不是閻麗雯,也不是魏剛和家裡的其他人,而是同樣灰塌塌的馮慧生。

    直到這個時候,韓東新才弄清楚,原來馮慧生就和他一牆之隔,也同樣度過了這樣一段難忘的歲月。

    看到他,馮慧生像笑又不像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一直走了好長一段路,才長歎一口氣說: 出來了? 出來了。

     你也出來了? 也出來了。

     給了你個什麼處分?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下一步,你想幹什麼? 後來,他終于說煩了也說累了,同樣無動于衷地以沉默和這些道具對峙。

    然而,每當這個時候,這些人又提出了一個個同樣的問題請他回答。

    直到有一天,大家似乎都煩透了,才一下子點出了實質性問題: 你是不是從某企業拿到十萬塊錢的贊助? 你是說……十九局? 對。

     那不是我,而是我老婆……不,也不是我老婆,而是她們單位…… 說清楚點,究竟是還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那是李經理對古城梆子劇團的贊助……不,也不是贊助,而是一種投資。

     是贊助還是投資,用不着你來判定,你隻說事實就行了。

     沒有什麼事實,就是這樣。

     你們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接受這筆你所說的贊助的? 你馬上回來吧,事情正在起變化。

    這幾天我和你姐、你爸天天都在分析有關情況,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把矛頭指向你們經委…… 不可能,絕不可能!韓東新雖然吃驚,但一點也不驚慌:這事和我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完全是齊秦、老侯他們一手操縱的,怎麼會追到我們頭上? 聽罷韓東新詳細的叙述,魏剛似乎鎮定了些,卻依舊憂心忡忡: 我告訴你,也許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根據現在調查的情況,齊秦并沒有任何責任,老侯也不過屬于領導、監督不力,給個警告處分得了。

    問題是,出了這麼大的事,區委、市委如何向社會交代、如何向省委交代,總要捉一個頂杠的吧? 那也捉不到我頭上,我和他們一點兒也不沾邊兒。

     你仔細想想,真的一點兒也不沾邊? 真的。

     那就好……不過咱們現在處的位置卻很不利。

    一方面,單龍泉他們那一派的人不會輕易放過咱們。

    另一方面,全世昌、齊秦他們這一夥,也似乎把咱們放到了對立面。

    最近,我專門拜訪了一次全世昌,誰知這小子和剛來的時候完全變了一個樣,張口閉口說咱們不支持他的工作,到處散布于他不利的言論,這豈不是一個不利的信号? 放心吧姐夫,明天中午我就到古城了,天塌不下來的。

    即使塌下來也有大個子撐着不是? 夜深了,韓東新實在有點疲累,隻好哈哈笑着打斷了魏剛的話。

    盡管魏剛分析得頭頭是道,但韓東新始終認為,他看問題未免有點悲觀。

    過去的姐夫卻不是這樣,難道下海幾年,他對官場運作這一套已經陌生起來也怯懦起來? 一上午長途颠簸,車到古城,已是中午十二點半。

    韓東新指示司機開車直奔古城賓館,飽飽地吃了頓飯。

    正想再好好休息一下,剛開了房間,兩個陌生人走進來,嚴肅地問了他的姓名,然後掏出一份文件讓他過目,上面有省市幾個領導的簽字。

     你們是…… 我們是聯合調查組的,請你走一趟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想打手機,來人不客氣地一把搶了過去。

     一輛挂公安牌照的小轎車已威風凜凜等在賓館門外。

     從此,他便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幽禁生活。

    每天,太陽照樣升起,天穹依舊一片蔚藍。

    房間是優雅的,包着華麗的牆裙,貼着淡黃色壁紙,對面牆上還挂着一幅油畫,好像是梵高的《星夜》,當然是膺品。

    那強烈的色彩、湧動的星空和瘋狂的草木以及刺向天空的鋒利的尖塔,都讓他這個不懂藝術的凡夫俗子有一種心靈的震撼。

    天才的梵高最後終于瘋癫,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這幅畫大約就是在他發瘋之後創作的。

    梵高啊,你似乎理解了人世間所有的一切,為何人世間卻難得有人容納你、理解你?在烈日暴風饑餓寒冷寂寞孤獨和世人的白眼譏笑中,你沒有家庭沒有金錢沒有名譽沒有女人的愛,隻有你對生活的渴望和熊熊燃燒的激情,隻有你的才華你所創造的非凡的美,你的人生信念和意義伴着你,就這樣瘋狂地活着,而後又瘋狂地死去了…… 除了房間,飯菜也是優雅的,連每天接觸的人也很優雅,隻是一切似乎都改變了。

     人們走進來又走出去,同樣的話問過來又問過去,一切似乎都在重複。

    他們讓你仔細回憶過去的一切,包括每一個細節。

    但是他總覺得,這些人一定是搞錯了,不住地向他們解釋和說明,以期望他們能夠認識自己的錯誤。

    但是,這些人的神經都很健全,始終微笑着,無動于衷地聽着他的解釋和說明,又似乎根本沒在聽,而隻是擺個樣子罷了,使他忍不住疑心眼前是不是一個個工藝精湛、形象逼真的小道具。

     回憶有時是痛苦的,但又必須回憶。

    住在這種地方,幽閉的時間長了,韓東新覺得自己的頭腦遲鈍了許多,費了好長時間,才斷斷續續把那件事的前後經過複述下來。

     這麼說,你把五萬元現金拿回了家? 是的。

    但是,第二天就交到了劇團,這是有賬可查的。

     在場的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愛人在古城劇團任什麼職? 名譽團長。

     好。

    還有一個問題,你難道不認為,十九局之所以願意支付這筆你所說的贊助,和你的職務地位有什麼關系嗎? 我當然不這樣認為,這和我毫無關系,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

     但是,我們要提醒你,十九工程局不是古城區紡織廠改造項目的承包商之一嗎? 這一點我的确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麼能不知道? 韓東新有點惱火,正要再複述改造項目發包的全過程,其中一個人又擺擺手說: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

    不過,我們還要提醒你,這次事故,就發生在十九工程局的一個工程隊。

     在此後的反複思考中,韓東新愈來愈确信,這實在是一個陷阱一個圈套,自己不知不覺竟讓他們給套進去了。

    然而,究竟是誰在幕後指揮這一切呢?是齊秦還是全世昌,或者是那個馮慧生?對啦,馮慧生不是單龍泉的死黨嗎?但是,說來說去隻怨自己,自己當時怎麼竟一點兒也沒有警覺,鬼迷心竅接受這一筆贊助呢?如果不發生那場坍塌事故,也許就一切都過去了。

    但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腥事故偏偏發生了,就像魏剛說的,能不找一個人扛着嗎?而且如果從根本上講,自己也的确是有責任的,面對那六個無辜的死者,自己的确應該承受應有的懲罰。

    但是,除了我,誰還應當承受更大的懲罰?而且,愈這樣想,韓東新又愈是有一種感覺,似乎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即使不發生那起血腥事故,自己也定會遭受某種别的懲罰,想躲也躲不過,這就像姐夫魏剛說的,咱們現在已經處在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腹背受敵……一想到這裡,韓東新反而變得十分坦然,心裡的罪孽和悲憤感也一下子全消失了。

     也許從離開孚美公司,步入官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扮演着人生的悲劇? 也許這一悲劇命運,從老爸和姐夫魏剛那個時候就注定了? 韓東新反複地這樣想,想累了,就死死盯着梵高的那一幅《星夜》,似乎想從那一大片一大片瘋狂的色彩中找出什麼永恒的答案來。

     沒想過。

    你呢? 我…… 算了,咱們彼此彼此。

     對,彼此彼此。

     兩個人又笑了一下,冷淡地握一下手,便頭也不回地各奔東西。

     遠遠地,韓東新看到,魏剛領着姐姐韓東萍、侄女冉冉都靜靜地站在一輛小車邊。

    閻麗雯也來了,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兩隻眼顯得格外大,怪吓人的,看到他,閻麗雯飛快地跑了過來,一拉住他的手,便哇地哭了一聲,又強咽着,淚水模糊了她那一張清秀的臉。

    這時他又看到,遠遠地還站着一個人,高大魁梧,骨骼分明,很像是趙廣陵……但他什麼也不想說,一言不發地和大家握手擁抱,一言不發地鑽進車裡,癱軟地靠在了車座上。

     天涼了,一年一度秋風勁,大街上已飄起了黃葉,一片一片的。

     這時,魏剛忽然指指後面說:看到了嗎?來接馮慧生的,除了文化局的焦和,還有齊秦呢。

    馮慧生被撤職了,焦和自己辭了職,單龍泉這幾員大将,上得快也下得快,下一步就看齊秦了。

     韓東新茫然地看着他,什麼也沒有說。

     對于政治的認識,魏剛一向自以為是深刻的;對于古城這片土地的了解,魏剛也自以為是清醒的。

    但是,直到韓東新真的被人帶走了,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這種認識和了解還是多麼地膚淺。

     家裡一下子就像塌了天。

    大家都不約而同圍坐在老嶽父已經灰暗的客廳裡,一個個垂頭喪氣,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似乎滿屋子彌漫着可燃氣體,一點聲響一下碰撞就會引發可怕的爆炸……隻有韓東新那個才三歲大的孩子,看着這個又看看那個,剛要說話,閻麗雯啪的就是一巴掌。

    孩子委屈地大哭起來,撒腿就往樓上跑。

    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叽叽在樓上躺着呢,閻麗雯吓得又把孩子追下來。

    這孩子更委屈了,幹脆躺在地上打開了滾……韓愛國唉了一聲,一把摟住孫子,竟滴下兩滴老淚來。

     韓東萍倒像是女中豪傑,瞪老父親一眼說:大家也别哭喪着個臉,還是快想想辦法吧。

    爸,你當了一輩子的官,故舊門客那麼多,平時跑斷了門,現在出了這麼大事,就沒有一個能幫得上忙? 如今的韓愛國,的确已經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孫子那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半天才說: 如今的人淺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裡會站出來說句話?況且這個全世昌是外地來的,省裡幾位主要領導也換了,我們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協,哪裡說得上話?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電話,不通的不通,占線的占線,明兒還是親自下一趟省城吧。

     對,該找就得找,該說的話就要說,反正他們又把你怎樣不了。

    韓東萍說到這裡,又扭頭對丈夫說:還有你,平時總說和全世昌是老同學,關系硬得很,還不趕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韓東萍又說:依我看,這幾天麗雯就不要回家了,媽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這兒,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行……閻麗雯應着,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魏剛本想安慰閻麗雯幾句,看看韓東萍已站起來,覺得又似乎不妥,隻好招手叫上女兒,一家三口離開了老嶽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