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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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們搞突然襲擊,咱們就來個将計就計,“三十六計”裡好像有一條,叫做“請君入甕法”對不對?你們立即行動,組織一個同樣宏大的車隊,也是警車開道,提前半個小時,就沿着首長走的路線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驚蛇搞一次佯攻嘛。

    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們說的那種情況,必然會跳出來,豈不逮個正着? 好好好,真是妙計,妙計啊!侯副區長帶頭鼓起掌來。

    其他人也都連聲誇贊。

    齊秦又沉下臉說: 不要說這些淡話了,快去準備!而且有一條,這事隻我們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亂講。

     都是一群廢物!等大家都走了,齊秦才在心裡罵着,長長舒了口氣。

    剛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緊張了,頭居然劇烈地疼起來。

    如果總這樣,再機靈的頭腦也非爆炸不可。

    他覺得身上的力氣也似乎耗盡了,癱軟地在沙發上躺下來。

     就是在這一次行動中,公交部門又逮着了躺在草叢裡的白老頭。

    在緊張的接待間隙,聽侯副區長給他們講了這個情況,齊秦心裡又一驚,真險啊!等到首長一走,齊秦立刻讓信訪局長把白老頭領到了他的辦公室。

     老頭子依舊穿着那一身髒兮兮的孝布,頭發胡子全白了,不過臉上的氣色還好。

    在市委工作的時候,齊秦就熟悉這老頭兒,隻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麼事兒。

    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非把老頭子這事兒解決不可!看着老頭子那一身常年不變的孝衣,齊秦忽然覺得很刺眼也很傷心,想起前幾天紡織廠技改項目開工剪彩還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裝,立刻讓秘書拿出來,逼着老頭子換上,又為他沏上茶、點上煙,才仔仔細細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訪材料來。

     白老頭似乎不習慣那一身簇新的西裝,不住地摸摸這裡摸摸那裡,脖子也似乎癢癢的,不住地蹭來蹭去。

    對于那一盒紅塔山,倒顯然能夠适應,貪婪地一根接一根連着抽,不一會兒已抽得滿屋煙霧缭繞了……信訪局長幾次想罵又忍住了,隻好把幾扇窗戶全打開,又拉開了換氣扇。

     等看罷所有的材料,齊秦囑咐白老頭先回去,這事他一定會解決的。

    上訪這些年了,白老頭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看着他直歎氣。

    不過這一次運氣不錯,煙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還白撿了一套衣服。

    而且都是他這輩子夢也夢不見的好東西,所以老頭子倒是很知足,終于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望着老頭子的背影,齊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種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責任感,隻是老頭子似乎很木讷,沒有像意料中的那樣對他感激涕零,心裡有點兒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門也不敲地闖進來。

     誰有這麼大膽子,連點兒禮貌也沒有,除非是上訪戶,齊秦心裡挺不快。

    定睛一看,原來是韓東新。

    坐,坐!他隻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這位市經委主任打了招呼。

     韓東新也不客氣,一坐下就大聲嚷嚷起來: 我說齊秦,你好大的膽子喲!紡織廠幾千萬的技改資金,好歹也是我們市經委跑下來的。

    按照新的改制方案,作為新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經委投入的資金占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東嘛,為什麼你一上任,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把工程發包出去了? 齊秦聽了他這麼說,心裡便更加不快起來。

    資金你幫着跑了跑這不假,但是廠子畢竟是我們古城區的,而且還有固定資産原值好幾億,你怎麼就成大股東了?現在一說工程,許多人鼻子就特别靈,總覺着這裡是塊肥肉,都想來切一刀,不管國營個體,工程單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達到了百分之十幾。

    但是,齊秦不想和他說這些,而且有些事說也說不清,隻好嘿嘿笑着說: 敬愛的韓主任,這事你算是把我問住了。

    一個區,這麼大攤子,那個項目從你們部門來說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來畢竟是一個個案。

    特别是發包工程這類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如果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去找侯副區長嘛,他具體分管這項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這麼大的事兒,你能不插手? 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齊秦依舊哈哈地笑着,一邊敲着辦公桌說:我說你呀,畢竟在地方上呆的時間短,而且沒有在各個環節都試一試,所以有些事兒不太清楚。

    這事倒是上過黨政聯席會議,但隻是聽取了一下彙報,明确了一些原則,确定由工業副區長老侯同志主抓此項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給老侯了……你要知道,許多時候管得越多越細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于調動下面的積極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說的有理,那我就找這個姓侯的去!韓東新忽地又站起來,一邊說一邊就向外走。

    看着他那個風風火火的樣子,齊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隻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個小時,韓東新又返回來,一進門便氣急敗壞地說: 不行,你們這純粹是耍我嘛……你說什麼?我齊秦長了幾個腦袋,敢耍你這麼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沒見着他?齊秦依舊微笑着,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見當然見着了,但是他說他一點兒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兒多的是,他隻是個磨道的驢,聽吆喝!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聽你的嘛。

     他真這樣說的? 他當然沒有明說,但是,那個意思還不是明擺着的? 胡扯!純粹是胡扯!齊秦一聽就火了,立刻怒氣沖沖地說:老侯這個人,畢竟是從基層上來的,沒念過多少書,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麼能這麼說話呢?聽我的,哼!他要是聽我的就好了,隻怕是有什麼麻煩,就全推到我這兒了……想不到韓東新倒為老侯抱打起不平來:不過我倒覺得,恐怕老侯說的倒也是實情。

    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氣,也不要罵人家老侯。

    今兒我找你,實在是找對了。

    你要說不下個子醜寅卯,我今兒就不走了。

     說着話,韓東新果真在沙發上坐好,擺下了一個打持久戰的架勢。

    看着他這個樣子,齊秦略作沉思,隻好說“你等着”,一個電話打到了老侯辦公室。

     老侯啊,我是齊秦。

    剛才韓主任說的那事兒,你還是要實事求是地向韓主任解釋解釋嘛。

    能改變的就堅決改變,不能改的也要向韓主任解釋清楚。

    當然,我也知道你們的難處,但是韓主任說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參考的。

    不過,我倒覺得,現在這事情,包給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幾家就多幾個競争對手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包給農建隊,主要是土建工程嘛。

    當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慮,我們總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嘛……反過來說嘛,越是這樣,越是要注意工程質量,加強工程監理。

    總之一句話,說由你全權負責就由你全權負責,市委是相信你的,區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經委彙報,多向韓主任請示……說到這兒,齊秦自己也嘿嘿笑個不停,慢慢撂下電話耳機,直直地盯着韓東新,好一會兒才說: 好啦,就這樣吧?我讓他三天之内打一份請示報告,專門到市經委向兄弟彙報一次?要不,現在就讓他過我這兒來? 這、這這……韓東新支吾着,實在覺得無話可說,想發火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發,怔怔地看了齊秦好半天,好像不認識似的,最後隻好臉兒發灰地站起來,邊走邊扭頭對他說: 齊秦呀齊秦,你給我玩這個,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不要以為我就拿你沒辦法!即使我沒辦法,還有上頭呢。

    你要不信,咱們就走着瞧,要是真出了事兒,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當然,吃不了就打包,這是時尚嘛!齊秦更加溫和地笑着,起身去和他握手,又連着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嘛,有事好好說。

    要不,時候不早了,吃了午飯再走? 謝謝,我不餓! 看樣子韓東新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臉上竟有了怒容,使勁甩開他的手,噔噔地下了樓。

     韓東新前腳走,老侯後腳就踏進來,不聲不響坐在沙發上,臉色不陰不陽,不喜不怒,一點兒也看出不他的内心世界來。

    對于他這個樣子,齊秦有時很欣賞,有時又覺得有點後怕,總覺得後面還隐着一雙眼睛似的。

     老侯不說話,齊秦便也不開口。

    兩個人默然對視了好一會兒,老侯似乎終于憋不住了,慢悠悠地開口道: 這事兒咱能扛過去不? 你認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裡扛得動,這主要看您呢。

     哼……齊秦微微冷笑着:告訴你,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頭…… 老侯似乎有點發慌,立刻打斷他的話:齊書記,我不是那意思…… 齊秦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提高聲音說: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們倆之間,用不着架橋,直來直去好啦。

    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書記是什麼關系,和他是什麼關系。

    别以為單書記倒了台,他們韓家就得勢了,差得遠呢,韓家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書記扛,你想想,憑他,能扛得過全書記? 那是、那是…… 老侯說得極其簡潔,好像連語言也吝啬得不想多說一句。

    對于他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齊秦實在反感,又實在毫無辦法,隻好自己唱獨角戲: 當然,我們還是要盡量争取,不要把關系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對誰也不好。

    中國的事情,還是要和為貴嘛。

    韓東新咬住這事兒不放,也無非是利益之争。

    在這方面,你可以說是老手了,有的是辦法。

    比方說,可先以董事會的名義,給他送一個大紅包。

     這事我已經做過了,這家夥軟硬不吃,無論如何都不要。

     老侯面露難色。

     這你就不懂了。

    有些人不收,是因為對你不信任,怕你暗藏着錄音機之類的。

    有一個相當級别的領導就曾是這樣,大凡送禮的來了,如果一言不發,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說話,特别是提到辦什麼什麼之類話題,或者不是單獨一個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還會把你送到紀檢那裡呢…… 聽他這樣說,老侯無聲地笑起來,壓低聲音說:此人我知道是誰,隻是不能說。

     知道就好,不說更好。

     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老侯卻依舊滿臉難色:如果這也不行,我可就沒辦法了。

     怎麼會沒辦法,這可不像你老侯吧?齊秦這下真不高興了,說話間不由得有點愠怒,下意識地覺得這個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這個老奸巨滑的東西!想了想,隻好嚴肅地說: 告訴你,方針不能變,辦法由你去想,你難道還等着我去教你嗎?而且,一個區委書記,一個副區長,居然讨論起這種事情來,豈不太脫離原則了? 好,我懂了…… 齊秦一動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聲,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望着他鳗魚般細而長的背影,齊秦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齊秦的堅決過問下,白老頭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訪問題很快就解決了。

    事情過去了許多年,原來經辦此案的政法幹部有的調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離開了政法戰線,所以案件的複查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

    等到真相大白,齊秦也有點傻眼了。

    原來在當年“嚴打”的時候,他兒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幾個人都是朋友,案發時白德全又在現場,所以就被公安幹警稀裡糊塗抓了回來。

    真想不到,一個拖了十幾年的老大難信訪案件,竟在不經意間就解決了。

    在欣喜之餘,齊秦立刻囑咐有關部門,把調查取證過程以及這些年來曆屆領導的批示、處理情況全部寫出來,向市委打了一個正式報告。

    他又專程趕到市委、市政府,向全書記和各位領導專門做了一次彙報。

    一群報刊記者也及時趕到,從各個角度采寫報道,連續在大報小報登出一系列文章……在齊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覺立刻看到了這一事件後面所隐藏的深刻意義,立刻在全市召開了規模空前的信訪工作會議,并提出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口号,叫做“帶着感情抓工作,帶着案件下基層”,受到與會幹部的一緻好評。

    不幾天時間,這個響亮的口号又迅速傳播到省城,出現在某位重要領導口中,出現在省委、省政府的許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簡報中。

    一時間,許多幹部一講現狀總是引用這兩句話,似乎不說這兩句話,就有點兒跟不上形勢的味道了。

     在古城區,齊秦也先後召開會議,對查案有功人員進行了大規模的表彰獎勵,對這件事的意義進行了反複闡述。

    本着貫徹全書記那兩句話的精神,齊秦又提出了一個更加重要也更具深遠意義的問題,這就是要以此加深對黨員幹部的思想政治教育,并在全區實施“百、千、萬黨建龍頭工程”,以推動全區整體工作,創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

    所謂“百、千、萬”,就是要抽調一百名科以上負責幹部,深入到一千個村莊農戶,聯系一萬個貧困人口。

    這個口号一經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響,連全世昌書記也多次在大會上講,古城區的“百、千、萬工程”是個創舉,有很強的操作性和借鑒意義,并要求趙廣陵等一杆子機關幹部下鄉調查,形成一個有分量的調查報告。

    後來,趙廣陵推說雲迪有病不能去,隻好由常中仁帶隊下鄉。

    常中仁自己也懶得動筆,幹脆給齊秦打個電話,由古城區寫了個調查報告送回來,他又在上面改了一氣,整整齊齊打印出來分送各位領導。

    後來,這份材料幾經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級的某個部門,剛好這個部門又在開展一個普遍性的活動,覺得很有借鑒意義,主要領導在上面親自批了一段話……這下可了不得,齊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處流傳着,齊秦很快就要調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這種轟轟烈烈的工作間隙,齊秦帶着平反文件和一大筆行政賠償金,率領公、檢、法、信訪等部門的負責人,親自到村裡找這位白守仁白老頭去了。

     這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遠遠地看到了村邊矮牆下一群一夥的人們,還聽到了低沉的鼓樂聲。

    是不是村裡在過古會?等走到村邊,齊秦領着一夥幹部下了車,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樹下搭着一個小布篷,上面懸挂着白對聯,篷子裡赫然擺着一隻血紅的棺材,幾個吹鼓手正有闆有眼地吹奏着古老的“大得勝”民樂。

    齊秦擠過去一看,對聯是這樣寫的: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橫批:駕鶴西遊。

    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卻是“故顯考白公諱守仁之靈位”。

    這時,一個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來,恍惚之間,簡直就是白老頭本人。

    等走到跟前,這個人忽然開口說: 你……是不是齊書記? 你認識我? 不,看電視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這是我爹。

    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表現好,減刑,已經好幾年了。

     原來這樣……齊秦呆呆地看着這個農村後生,再也說不出話來。

     韓東新本無意官場,現在卻愈來愈感到,即使不為自己,也必須在官場上好好拼搏一下了。

     離開那家大型露天煤礦,來當這個費力不讨好的市經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