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陳寅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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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鬥,最後批到了陳寅恪頭上。

    此時,極大規模的、遍及全國的反右鬥争還沒有開始。

    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個蠢才。

    對這一系列的批和鬥,我是心悅誠服的,一點沒有感到其中有什麼問題。

    我雖然沒有明确地意識到,在我靈魂深處,我真認為中國老知識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經地義的。

    但是,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裡卻感到不是味。

    雖然經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

    我不願意厚着面皮,充當事後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

    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

    現在時過境遷,在40年之後,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對得起老師在天之靈了。

     可是,從那以後,直到老師于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離開了人世,将近二十年中,我沒能再見到他。

    現在我的年齡已經超過了他在世的年齡5年,算是壽登耄耋了。

    現在我時常翻讀先生的詩文。

    每讀一次,都覺得有新的收獲。

    我明确意識到,我還未能登他的堂奧。

    哲人其萎,空餘著述。

    我卻是進取有心,請益無人,因此更增加了對他的懷念。

    我們雖非親屬,我卻時有風木之悲。

    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雖然看樣子離開為自己的生命畫句号的時候還會有一段距離,現在還不能就作總結;但是,自己畢竟已經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淺之際,不想到這一點也是不可能的。

    我身曆幾個朝代,忍受過千辛萬苦。

    現在隻覺得身後的路漫長無邊,眼前的路卻是越來越短,已經是很有限了。

    我并沒有倚老賣老,苟且偷安;然而我卻明确地意識到,我成了一個“悲劇”人物。

    我的悲劇不在于我不想“不用揚鞭自奮蹄”,不想“老骥伏枥,志在千裡”,而是在“老骥伏枥,志在萬裡”。

    自己現在承擔的或者被迫承擔的工作,頭緒繁多,五花八門,紛纭複雜,有時還矛盾重重,早已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負荷量,超過了自己的年齡。

    這裡面,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内在原因。

    清夜扪心自問:自己患了老來瘋了嗎?你眼前還有100年的壽命嗎?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觸實際,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劇中的一句話:“馬行在夾道内,難以回馬。

    ”此中滋味,隻有自己一人能了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

    自己究竟應該怎樣來評價自己的一生呢?我雖遭逢過大大小小的災難,像十年浩劫那樣中國人民空前的愚蠢到野蠻到令人無法理解的災難,我也不幸——也可以說是有“幸”——身逢其盛,幾乎把一條老命搭上;然而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自己趕上了許多意外的機遇。

    我隻舉一個小例子。

    自從盤古開天地,不知從哪裡吹來了一股神風,吹出了知識分子這個特殊的族類。

    知識分子有很多特點。

    在經濟和物質方面是一個“窮”字,自古已然,于今為烈。

    在精神方面,是考試多如牛毛。

    在這裡也是自古已然,于今為烈。

    例子俯拾即是,不必多論。

    我自己考了一輩子,自小學、中學、大學,一直到留學,月有月考,季有季考,還有什麼全國統考,考得一塌糊塗。

    可是我自己在上百場國内外的考試中,從來沒有名落孫山。

    你能說這不是機遇好嗎? 但是,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

    ”如果沒有人幫助,一個人會是一事無成的。

    在這方面,我也遇到了極幸運的機遇。

    生平幫過我的人無慮數百。

    要我舉出人名的話,我首先要舉出的,在國外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博士論文導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另一個是教吐火羅語的老師西克教授。

    在國内的有四個人:一個是馮友蘭先生,如果沒有他同德國簽訂德國清華交換研究生的話,我根本到不了德國。

    一個是胡适之先生,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如果沒有他們的提攜的話,我根本來不到北大。

    最後但不是最少,是陳寅恪先生。

    如果沒有他的影響的話,我不會走上現在走的這一條治學的道路,也同樣是來不了北大。

    至于他為什麼不把我介紹給我的母校清華,而介紹給北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至今恐怕永遠也是一個謎,我們不去談它了。

     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一向認為,感恩圖報是做人的根本準則之一。

    但是,我對他們四位,以及許許多多幫助過我的師友怎樣“報”呢?專就寅恪師而論,我隻有努力學習他的著作,努力宣揚他的學術成就,努力幫助出版社把他的全集出全,出好。

    我深深地感激廣州中山大學的校領導和曆史系的領導,他們再三舉辦寅恪先生學術研讨會,包括國外學者在内,群賢畢至。

    中大還特别創辦了陳寅恪紀念館。

    所有這一切,我這個寅恪師的弟子都看在眼中,感在心中,感到很大的慰藉。

    國内外研究陳寅恪先生的學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将日益發揚光大,這是毫無問題的。

    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愉快。

     然而,我仍然有我個人的思想問題和感情問題。

    我現在是“後已見來者”,然而卻是“前不見古人”,再也不會見到寅恪先生了。

    我心中感到無限的空漠,這個空漠是無論如何也填充不起來了。

    擲筆長歎,不禁老淚縱橫矣。

     1995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