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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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家裡去談一次天,消磨一個晚上。

    他有兩個男孩子,兩個活潑的天使。

    小的剛會說話,但已經能耍出許多花樣來淘氣。

    大的5歲,還沒有入小學,已經能看書。

    我教過他許多中國字,他在這方面表現出驚人的記憶力。

    我很高興,他自己也很驕傲。

    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好朋友。

    每天晚上在上床以前,他母親都念童話給他聽。

    我看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母親嘴動的時候,眼睛裡是一片童稚清晖的閃光,我自己也不禁神往。

    他每次都是不肯去睡,坐在沙發上不動,母親答應他明天晚上多念點,才勉強委委屈屈地跳下沙發,走向寝室去。

    在他幼稚的幻想裡,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月的國,虹的國;看到了生着金色翅膀的天使,這幸福的孩子! 也許就為了這原因,我最近接連着幾夜夢到那向來不曾來入夢的仿佛從我的記憶消逝掉的小學校。

    我夢到木槿花,夢到芍藥和牡丹,夢到累累垂垂的金黃色的豆子。

    雖然我沒有一次在夢裡看到那小圖書室;但醒來伏在枕上追尋夢裡的情景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它。

    我知道自己也是個孩子過,知道孩子有孩子的需要。

    雖然自己的童年并不絢爛,但自己終究有過童年了;而且這間幽暗的小屋,和那些花花綠綠的小書冊子也曾在自己灰色的童年上抹上一道彩虹。

    對我這也就夠了。

    生在那時候的中國,我還能要求更多的什麼呢? 但事情有時候也會極湊巧的,正巧在這時候,西園、虎文帶了文文來這小城裡看我。

    虎文以前信上常講到他倆決意從事兒童教育。

    現在見了面,他便帶給我具體的計劃。

    那兩天正下雨,我們就坐在旅館的飯廳裡暢談。

    屋子裡暗暗的,到處浮動着一片煙霧。

    窗子外面也隻看到一條條的雨絲從灰暗的天空裡牽下來。

    我自己仿佛到了一個童話的國裡去。

    雖然虎文就坐在我靠近,但他的聲音卻像從遙遠渺冥的什麼地方飄過來,一聲聲都滴到我靈府的深處,裡面有的是神秘的力量。

    我最初還意識到自己,但終于把一切把自己都忘掉了,心頭隻氤氲這麼一點無名的歡悅。

    偶爾一擡頭,才仿佛失神似的看到吹落在玻璃窗子上的珍珠似的雨滴,亮晶晶地閃着光。

    我當時真高興,我簡直覺得這事業是再神聖不過的了。

    他們走後,我曾寫給他們一封信說:“我已經把這兩天歸入我一生有數的幾個最痛快的日子裡去。

    ”他們一定能了解我的意思,但他們或許想到另外一方面去。

    友情當然帶給我快樂,但他們的理想帶給我的快樂卻還更大些。

     我當時曾答應虎文,也要幫一點忙。

    但這隻是一時沖動說出來的。

    自己究竟能做什麼,連自己也是頗有點渺茫的。

    自己在這裡念了6年語言學,念過紀元前一千多年的《梨俱吠陀》,念過世界上最長的史詩之一《摩诃婆羅多》,念過佛教南宗的巴利文經典,中間經過阿拉伯文的《可蘭經》,一直到俄國的普希金、高爾基。

    但兒童文學卻是一篇也沒念過。

    不過,自己主要研究對象的印度,是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寓言和童話國。

    有一些學者簡直認為印度是世界上一切寓言和童話的來源。

    所以想來想去,決意在巴利文的《本生經》(jtaka)裡和梵文的《五卷書》裡選擇最有趣的故事,再加上一點自己的幻想,用中文寫出來,給中國的孩子們看。

    我所以不直接翻譯,因為原文文體很古怪。

    而且自己一想到自己讀中文翻譯的經驗就頭痛,不願意再讓孩子們受這不必要的苦。

     但我并沒有什麼不得了的野心,我的願望隻是極簡單極簡單的。

    自己在将近二十年的莫名其妙的生活中,曾一度忘記自己是孩子過;也曾在短時間内演過幾千年演下來的悲劇!後來終于又發現了自己:這對我簡直是莫大的欣慰。

    同時老朋友又想在這方面努力,自己也應當幫忙呐喊兩聲。

    現在就拿這本小書獻給西園和虎文,同時也想把我學校裡那間很低而且幽暗的圖書室——我受過它的恩惠,然而有一個期間竟被我忘掉的——深深地刻在記憶裡。

    倘若有同我一樣隻有并不絢爛的童年的孩子們讀了,因而在童年的生活上竟能抹上一道哪怕是極小的彩虹,我也總算對得起孩子們,也就對得起自己了。

     1941年12月15日德國哥廷根 (此文為《印度寓言》一書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