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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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三年的時間,搜集資料,寫成卡片,又到處搜尋有關圖書,翻閱書籍和雜志,大約看了總有一百多種書刊。

    然後整理資料,使之條理化、系統化,寫出提綱,最後寫成文章。

     我個人心裡琢磨:怎樣才能向教授露一手兒呢?我覺得,那幾千張卡片,雖然抄寫時好像蜜蜂采蜜,極為辛苦;然而卻是幹巴巴的,沒有什麼文采,或者無法表現文采。

    于是我想在論文一開始就寫上一篇“導言”,這既能炫學,又能表現文采,真是一舉兩得的絕妙主意。

    我照此辦理。

    費了很長的時間,寫成一篇相當長的“導言”。

    我自我感覺良好,心裡美滋滋的,認為教授一定會大為欣賞,說不定還會誇上幾句哩。

    我先把“導言”送給教授看,回家做着美妙的夢。

    我等呀,等呀,終于等到教授要見我,我懷着走上領獎台的心情,見到了教授。

    然而卻使我大吃一驚。

    教授在我的“導言”前畫上了一個前括号,在最後畫上了一個後括号,笑着對我說:“這篇導言統統不要!你這裡面全是華而不實的空話,一點新東西也沒有!别人要攻擊你,到處都是暴露點,一點防禦也沒有!”對我來說,這真如晴天霹靂,打得我一時說不上話來。

    但是,經過自己的反思,我深深地感覺到,教授這一棍打得好,我畢生受用不盡。

     第二件事情是,論文完成以後,口試接着通過,學位拿到了手。

    論文需要從頭到尾認真核對,不但要核對從卡片上抄入論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對所有引用過的書籍、報刊和雜志。

    要知道,在三年以内,我從大學圖書館,甚至從柏林的普魯士圖書館,借過大量的書籍和報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

    當時就感到十分煩膩。

    現在再在短期内,把這樣多的書籍重新借上一遍,心裡要多膩味就多膩味。

    然而老師的教導不能不遵行,隻有硬着頭皮,耐住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論文中引用的大量出處重新核對一遍,不讓它發生任何一點錯誤。

     後來我發現,德國學者寫好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在讀校樣的時候,都是用這種辦法來一一仔細核對。

    一個研究室裡的人,往往都參加看校樣的工作。

    每人一份校樣,也可以協議分工。

    他們是以集體的力量,來保證不出錯誤。

    這個法子看起來極笨,然而除此以外,還能有“聰明的”辦法嗎?德國書中的錯誤之少,是舉世聞名的。

    有的極為複雜的書竟能一個錯誤都沒有,連标點符号都包括在裡面。

    讀過校樣的人都知道,能做到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德國人為什麼能做到呢?他們并非都是超人的天才,他們比别人高出一頭的訣竅就在于他們的“笨”。

    我想改幾句中國古書上的話:德國人其智可及也,其笨(愚)不可及也。

     反觀我們中國的學術界,情況則頗有不同。

    在這裡有幾種情況。

    中國學者博聞強記,世所豔稱。

    背誦的本領更令人吃驚。

    過去有人能背誦四書五經,據說還能倒背。

    寫文章時,用不着去查書,順手寫出,即成文章。

    但是記憶力會時不時出點問題的。

    中國近代一些大學者的著作,若加以細緻核對,也往往有引書出錯的情況。

    這是出上乘的錯。

    等而下之,作者往往圖省事,抄别人的文章時,也不去核對,于是寫出的文章經不起核對。

    這是責任心不強,學術良心不夠的表現。

    還有更壞的就是胡抄一氣。

    隻要書籍文章能夠印出,哪管它什麼讀者!名利到手,一切不顧。

    我國的書評工作又遠遠跟不上。

    即使發現了問題,也往往“為賢者諱”,怕得罪人,一聲不吭。

    在我們當前的學術界,這種情況能說是稀少嗎?我希望我們的學術界能痛改這種極端惡劣的作風。

     我上了9年大學,在德國學習時,我自己認為收獲最大的就是以上兩點。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卑之無甚高論。

    我不去争辯。

    我現在年屆耄耋,如果年輕的學人不棄老朽,問我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講,我就講這兩點。

     1991年5月5月寫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