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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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一頭黃汗的老猢狲戰戰兢兢出現在隊部門口,被四眼會計一把拖進來。

    老猢狲連連辯解,“我沒有,我真的沒去告。

    ” 此時河東河西早已分明,老書記不再忌憚老猢狲,隻淡淡地問:“你知不知道徐縣長和宮書記的關系?” 老猢狲這才放心,忙戴罪立功,說得無比詳細,“宮書記資格老,文革前就是書記,現在縣裡一大幫人大多是他一手培養出來。

    七八年宮書記從幹校回來官複原職,上面同時派下來一個徐縣長,徐縣長一來就燒三把火,撤換不少基層幹部,聽說宮書記最先是借徐縣長這把刀裁掉三種人,後來頭痛徐縣長一氣兒把他宮書記的人也撤了。

    我當時也被撤,換上老書記,當初我們被撤的大夥兒搞串連,都議論着宮書記會不會咽不下這口氣,出面反了徐縣長的決定。

    可宮書記最後沒行動,聽說徐縣長來頭很大,靠山在中央,他愛人一直住北京。

    但宮書記沒反卻把人事權都收了回去,縣委常委開會,聽說在某些決議方面徐縣長常受孤立。

    最近我沒法再關心縣裡的事,但估計格局不會有大變化。

    ”老猢狲說話時候,兩隻眼睛猶如兩隻被堵住路的老鼠,膽怯地亂竄,又小心留意着周圍。

     衆人都心說,他可真了解機關内幕。

    若不是徐縣長從天而降,與他從沒瓜葛,換個别的本地産縣長上任,估計老猢狲的位置還穩如磐石。

    雷東寶聽着心說,縣裡領導的關系跟清查有什麼搭界?自己把事情幹好了不就得了?宋運輝心想,徐縣長是不是已經頂不住來自宮書記積蓄幾年的壓力和孤立,決定拿姐夫開刀作為投入宮書記大營的獻禮?他問老猢狲:“這就是徐縣長親口下指令清查小雷家的原因了?” 老猢狲被大學生問,頓時面有得色,但依然小心翼翼地道:“目前全縣,包括全市都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一面旗幟,東寶書記隻要沒有殺人放火做違法勾當,徐縣長不會親手砍他親手豎起的旗幟,砍我們小雷家就是打擊他徐縣長。

    我考慮以後以為,這是徐縣長把本該暗中進行的事情端到明面,以往清查組都是悄悄成立,突然出現,打你個措手不及。

    但徐縣長這次違反常規,明着站出來成立清查組,又給清查組下指令,而且措辭非常嚴厲,這很容易讓人震驚,讓小道消息迅速傳播開來。

    你看士根這就聽到消息來提醒你們做好準備,你們如果早有了準備,清查組還能查得岀什麼?徐縣長這一手既顯示了他鐵面無私,不徇私情,又借此大張旗鼓幫我們小雷家洗刷控告,手腕真是高明,以前真看不出他這麼個白面書生有這等城府,難怪我會在他手裡吃癟。

    ” 衆人聽了面面相觑,宋運輝更是大受震撼,原來同樣一件事,被内行人看着,竟能看出這等彎裡彎角門道中的門道。

    而一件原應私下授受很不上台面的事,卻能被徐縣長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

    他忍不住對老猢狲脫口而出:“你真是個人才。

    ” “可惜以前用得不是地方。

    ”雷東寶随後接上一句,“老猢狲,給你戴罪立功機會,你,現在起,幫老叔和我小舅子一起清理大隊所有資料。

    你要有個耍活心眼,你自己當心。

    ” “是,是,謝謝東寶書記信任,事關我們小雷家的大事,我哪裡會耍滑頭,你盡管放心。

    我已快六十歲,還等着你率領我們奔四化,像工人一樣拿勞保呢。

    ”老猢狲隻差打躬作揖,怎麼都不會想到雷東寶會在清查前的節骨眼上重用他,這讓他感到往邊緣化滑行的步子嘎然而止,他心裡竟生出感激涕淋來。

     老書記急得直沖雷東寶打眼色,心說老猢狲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别本來沒事,被他一插手反而整岀事來。

    倒是雷東寶大大方方地道:“我也不怕你耍滑頭,你想耍滑頭别人管不着,倒要問我拳頭答不答應。

    ” “是,是,是。

    ”老猢狲繼續打躬作揖。

     宋運輝這才又想到一條要緊的,跟老猢狲這種七竅玲珑的人玩心眼,那是真叫累。

    可對于這種人,拳頭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老猢狲哪敢做對不起雷東寶的事讓下半輩子被雷東寶的拳頭如附骨之蛆般叮着?今天真是大開眼界,既看到徐縣長的曲線救國,又看到姐夫的霸氣,這兩種手腕各得其所,各有所長。

    而且,原來姐夫看似魯莽的對徐縣長的信任也是很有理由,沒想到。

    他心中頓時放下石頭,回頭輕輕對姐姐道:“姐,不會有事了。

    ” 宋運萍并不很放心,可又不能不裝出放心的樣子,其實握緊的拳頭,指甲早深深掐進肉裡。

    她走過去輕輕問丈夫要不要讓弟弟這個不相幹的人去一趟縣裡與徐縣長通氣?雷東寶看看宋運輝,說不用,又讓宋運萍回家去,别擔心,看來沒啥大事。

     于是雷東寶挂帥,史紅偉和雷士根各自拿來水泥預制品場資料和磚廠資料給三人小組查,雷東寶自己拿出建築工程隊的所有資料。

    老書記、老猢狲、和宋運輝三個坐被曬得火燙的屋頂下預審,老猢狲倒真的是認真,看到不順眼的,就拿出來與大家讨論,看不能支吾過去的,就做個記号抽出另放。

    老書記更不用說,他比老猢狲還小心,隻是政策找茬方面比老猢狲稍有不如。

    宋運輝也是搜腸刮肚地拿自己了解的政策對照資料,可沒想到從老猢狲嘴裡學到很多有意找茬可以将政策曲解的方式,一時如聽天書。

     可他并不是個會被人牽着思維走的人,他心中總有一個總體框架始終主導思維,他跟着輔助預審資料一小時之後,就發現問題,伸手按住老猢狲抽資料的手,對雷東寶道:“大哥,我看先停停,你聽聽我的想法。

    目前看來,大錯不多,也可以掩蓋。

    可你生性粗爽,資料裡面小錯不斷,首先會有一個積少成多的問題。

    其次,如果把這些小錯都抽出來掩藏,會造成資料的明顯不連貫,到時我們經不起清查小組的追問。

    依我看,我們預先在資料裡面做手腳的辦法行不通。

    ” 在場所有人都一點就通,愣住,一齊看向雷東寶。

    雷東寶想了會兒,道:“小輝,你說的有道理……” 老猢狲大膽打斷雷東寶的話,“我有辦法讓清查組滾出小雷家,以後也不敢來。

    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說我打砸搶。

    ” 衆人看着如此主動的老猢狲都是驚異,在雷東寶一句“你說”之後,老猢狲跳起身俯到雷東寶耳邊竊竊私語。

    雷東寶聽罷大笑,拍桌道:“就這麼辦,老叔,你也聽聽,你和老猢狲分頭去辦。

    ” 老書記将信将疑,可聽了仇人老猢狲的耳語,也終于舒開眉頭,哭笑不得,嘴裡還“表揚”了老猢狲一句,“你啊,還真有兩把刷子。

    ” 宋運輝事後才知道老猢狲這個人是什麼人。

    雖然他相信姐夫的拳頭,可想到老猢狲這種人的本性,心裡又很擔心,懷疑老猢狲會不會在如此要緊關頭做什麼手腳,老猢狲鬼主意太多,防不勝防,姐夫以後雖然可以讨還,可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看姐夫回家就去勸慰姐姐,他就告辭拿了行李騎姐姐的車回家看父母。

    一路仔細揣摩老猢狲的主意可能會給姐夫帶來的傷害,可想了一路,找不到纰漏。

    但宋運輝相信,這隻是因為他的年輕閱曆不夠,他也算是從小吃足險惡人性苦頭的人,他不信老猢狲這樣的人這一次會如此單純。

     他回家沒與父母提起,怕他們擔心,也料想來自縣裡的傳聞未必能傳到老實本份的父母耳朵。

    但他牽挂姐姐那兒的事,第二天找個借口說是還自行車,又早早趁天還沒亮趕到小雷家大隊。

    雷東寶對于他的再次出現倒是沒有驚訝,他的手掌隻是輪流拍宋家姐弟倆的肩頭,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不會有事。

    但宋運輝建議姐夫今天還是避嫌,當作不知道,若無其事出門離開。

    雷東寶雖然不願意,可還是從善如流,要宋運輝在家照料好他姐姐,然後便到村裡扯兩嗓子,叫上工程隊的四五個人離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