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 第一節

關燈
三四十個人,怎麼我們大隊難道是分到戶嗎?那倒是大快人心了。

    雷東寶連忙說這隻是打比方,大隊當然是承包到組。

    但是,雷東寶狡猾地在心裡想,這個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個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戶沒什麼兩樣了。

    什麼大包幹,什麼分組聯産計酬,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咱自有咱的對付。

     天寒地凍,又近年關,公社裡果然沒人肯來參與小雷家大隊這個落後分子的承包大會。

    老書記坐在露天大曬場的主席台上正兒八經地說了承包的意義,承包的好處,沒說幾句話,就下來把下面的雷東寶扯起來,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

    老書記都懶得管東寶怎麼講,光捧着杯子很感慨地想,東寶到底是個年輕氣血盛的,坐過的位置跟火爐烤過一樣熱,做起事情來也快,原以為這事情磨磨蹭蹭總得拖到元宵之後才能大緻有個眉目,沒想到這小子兩天就把整個大隊的地量了出來,還讓會計和紅偉兩個把土地方位圖也細細描出來,甲級地,乙級地,丙級地,标得一目了然。

    這不,雷東寶正挂那圖呢。

     但等圖紙展開,老書記傻眼了。

    原本用黑線畫的一塊一塊土地,怎麼被用紅線畫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麼,整個人愣在座位上,這臭小子,别陽奉陰違當那麼多人面犯大錯啊。

    下面那麼多人,裡面多少人盯着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氣,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裡去,明天公社就會派人來摘了臭小子的烏紗帽。

    更糟的是,小子以後身後得背上諾大污點。

    老書記頓時坐立不安。

    但是,上面雷東寶早已指手畫腳地開講。

     “社員們,我不會講大道理,我就直接講怎麼承包。

    你們看圖,我們大隊共有甲級地這些,乙級地這些,丙級地都是零碎邊角料,是這幾塊,承包到每個人頭上,甲級地六分,乙級地三分,丙級地六分。

    四眼會計和紅偉這幾天已經把地都按大小畫好,等下你們每個人上來抓阄,甲箱抽一個,乙箱抽一個,丙箱抽一個,抓到甲一地,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後你種甲二地,乙級丙級地也一樣,抓完阄憑紙條到窗邊問紅偉四寶拿地,自己趕緊去劃好地界。

    但是且慢,你一個人能做啥啊,你一個人犁地後面誰給你扶着犁啊?你那麼能幹還種什麼地,趁早做神仙去。

    所以抓阄後我們還得自願組成小組,你可以找你爹媽兒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随便,一定要組成小組才能跟老五四眼簽承包合同,小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嗎?這就叫分組聯産計酬,隔壁村都那麼在承包。

    ” 老書記一臉陰沉心驚肉跳地聽着,但聽到最後,一顆心“咚”地放了下來,鼻孔裡呼出一聲長氣。

    這臭小子,到底還是不肯分大組,硬是搞了個偷梁換柱,名堂說得好聽,可那些社員自願組合還不得按家庭親戚組合?說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戶。

    可被東寶那麼一說,似乎還挺合情合理,說到公社去也不怕。

    老書記看到雷東寶橫着一張臉看過來,他當沒看見,撇開臉去,心說回頭找你算帳。

     這時下面有人跳出來問:“萬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後我東頭澆一桶水,還得跑一裡地到西頭再澆我老婆的地,麻煩不麻煩?還是劃片吧。

    ” 雷東寶眼睛一橫,眉頭都不動地道:“行啊,你們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這一塊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着水桶跑來跑去,這一大片全給你們,旁邊大多數是丙地,你幹不幹?如果旁邊都是甲地,你們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幹不幹?現在抓阄是最公平的辦法,完了你們嘴巴長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換來換去換到一起。

    就跟你買電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進場後找人師傅長師傅短換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的屁事,搞得跟關公一樣紅着臉幹什麼?大家還有什麼問題,讨論讨論,沒意見就舉手表決通過。

    ” 衆人頓時嗡嗡嗡讨論成一團,說起來什麼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沒脫離甲級地分一些乙級地分一些丙級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

    老書記想了好幾個分法,比如說先結合成組,然後再抓阄什麼的,但都不行,紙條不可能照顧到一組幾個人。

    想來想去還是東寶的那辦法合用,雖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

    老書記完全可以站起來跟大家講理由擺道理,但他不說,他要給社員更多讨論争吵的機會,這種承包大事,一包就是五年關系到五年口糧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絕大多數人都通過才行。

     老書記耐心地低頭喝水抽煙,仔細地聆聽周圍大夥兒的激烈讨論,掌握着周圍人的思路走向。

    令他放心的是,雷東寶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視眈眈,一點沒有聽不下去看不過眼跑下去與社員吵成一團的意思,好,這才是大将風度。

    結論,得由大夥兒自己吵出來,大夥兒才能心服口服。

     老書記等聽到前後左右的意見都大緻統一到雷東寶說的意思上來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他的煙杆。

    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誰都看得見他那柄黑亮的煙杆,曬場頓時一陣靜默。

    沒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堅決地,猶豫地,彷徨地,無奈地接二連三地舉了起來。

     會後,四眼會計與四寶、紅偉、老五他們四個忙得不可開交,老書記悄悄走到雷東寶身邊,拿煙杆子敲敲他肩膀,做個眼色,要他跟來。

    雷東寶自知理虧,心虛地跟在老書記後面,一直跟到大隊部。

    但雷東寶見老書記關上門,卻什麼都不說,轉來轉去找什麼,心中狐疑,心說,别把老書記氣糊塗了吧,但剛才最先舉手的還是他呢。

     終于,見老書記從桌底掏摸出一條兩尺來長闆子,是他平時扔地上擱腳禦寒的,隻見老書記操起闆子,雷東寶心中飛快閃過念頭,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讓他打三下,讓他出受騙上當的氣,多打不肯。

    老書記果然老實不客氣一闆子抽在雷東寶屁股上,嘴裡恨聲道:“叫你騙我!”雷東寶一聽不對勁,回頭一看,果然老叔一臉老貓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闆子下來,飛身闖出門去逃跑。

    老書記一闆子打空,卻笑岀聲來,索性将闆子沖雷東寶背後扔過去,嘴裡卻大喊一聲,“操你娘,幹得好!”見雷東寶做事如此麻利,老書記都沒好意思把磚窯的事情拖到年後了,裹緊棉衣出來想找老夥計商議,沒想到曬場上早空空蕩蕩。

     原來曬場上的男人早蜂湧擠到田頭,女人則是回家找來闆子到田頭找到自家男人彙合,跟着紅偉、老五他們為自家的承包地豎上“界碑”,反而是四眼會計和四寶兩個簽合同的桌前卻是空空蕩蕩沒人響應。

    冬日的夜晚來得早,筋疲力盡的紅偉、老五很想早點回家吃飯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嚷起挑燈夜戰,人們竟是全體響應。

    無奈,紅偉和老五也隻能撐着,一直将甲級地分完,松枝燃盡好幾條,才告一段落。

    而劃得承包地的人卻依依不舍不肯離開地頭,生怕别人拔了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凍仿佛都不足畏懼。

    更有人幹脆站在呼嘯寒風裡現場辦公商議怎麼組合,怎麼與人交換地塊。

    一個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