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發現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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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一生中,中學時代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往往被估計得不夠。

    這倒也在情理中,因為當局者太懵懂,過來人又太健忘。

    一個人由童年進入少年,身體和心靈都發生着急劇的變化,造化便借機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若幹秘密。

    正是在上中學那個年齡,人生中某些本質的東西開始顯現在一個人的精神視野之中了。

    所以,我把中學時代稱作人生中一個發現的時代。

    發現了什麼?因為求知欲的覺醒,發現了一個書的世界。

    因為性的覺醒,發現了一個異性世界。

    因為自我意識的覺醒,發現了自我也發現了死亡。

    總之,所發現的是人生畫面上最重要的幾筆,質言之,可以說就是發現了人生。

    千萬不要看輕中學生,哪怕他好似無憂無慮,愣頭愣腦,在他的内部卻發生着多麼巨大又多麼細緻的事件。

    

一、書的發現

我這一輩子可以算是一個讀書人,也就是說,讀書成了我的終身職業。

    我不敢說這樣的活法是最好的,因為人在世上畢竟有許多活法,在别的活法的人看來,啃一輩子書本的生活也許很可憐。

    不過,我相信,一個人不管從事什麼職業,如果不讀書,他的眼界和心界就不免狹窄。

     回想起來,最早使我對書發生興趣的隻是一本普通的兒童讀物。

    那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班裡的同學們把自己的書捐出來,湊成了一個小小的書庫。

    我從這個小書庫裡借了一本書,書名是《鐵木兒的故事》,講一個頑皮男孩的種種惡作劇。

    這本書讓我笑破了肚皮,以至于我再也舍不得與這個可愛的男孩分手了,還書之後仍然念念不忘,終于找一個機會把書偷歸了己有。

     我聲明,後來我沒有再偷過書。

    但是,從此以後,我對書不再是視若不見,而是刮目相看了,我眼中有了一個書的世界,看得懂看不懂的書都會使我眼饞心癢,我相信其中一定藏着一些有趣的東西,等待我去把它們找出來。

     當時我家住在離上海圖書館不遠的地方,我常常經過那裡,但小學生是沒有資格進去的,我隻能心向往之。

    小學畢業,拿到了考初中的準考證,憑這個證件就可以到館内的閱覽室看書了,為此我感到非常自豪。

    記得我借的第一本書是雨果的《悲慘世界》,管理員懷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十一歲的孩子能讀懂。

    我的确讀不懂,翻了幾頁,乖乖地還掉了。

    這一經驗給我的打擊是嚴重的,使得我很久不敢再去碰外國名著,直到進了大學才與世界級大師們接上頭。

     不過,對書的愛好有增無減,并且很早就有了買書的癖好。

    讀初中時,從我家到學校乘車有五站地,由于家境貧寒,父親每天隻給我四分錢的單程車費。

    我連這錢也舍不得花,總是徒步往返,攢下來去買途中一家舊書店裡我看中的某一本書。

    錢當然攢得極慢,我不得不天天去看那本書是否還在,直到攢夠了錢把它買下才松一口氣。

    讀高中時,我住校,從家裡到學校要乘郊區車,單程票價五角,于是我每周可以得到一元錢的車費了。

    這使我在買書時有了财大氣粗之感,為此每個周末無比愉快地跋涉在十幾公裡的郊區公路上。

     在整個中學時代,我愛書,但并不知道該讀什麼書。

    初中時,上海市共青團在中學生中舉辦“紅旗獎章讀書運動”,我年年都是獲獎者。

    學校團委因此讓我寫體會,登在黑闆報上。

    我寫了我的讀書經曆,叙述我的興趣如何由童話和民間故事轉向偵探小說,又如何轉向《苦菜花》、《青春之歌》等中國當代長篇小說。

    現在想來覺得好笑,那算什麼讀書經曆呢。

    進入高中後,我仍然不曾讀過任何真正重要的書,基本上是在粗淺的知識性讀物中摸索。

    在盲目而又強烈的求知欲驅使下,有一陣我竟然認真地讀起了詞典,邊讀邊把我覺得有用的詞條抄在筆記簿上。

    我在中學時代的讀書收獲肯定不在于某一本書對于我的具體影響,而在于養成了讀書的習慣。

    從那時開始,我已經把功課看得很次要,而把更多的時間用來讀課外書。

    這部分地要歸功于我讀高中的上海中學,那是一所學習氣氛頗濃的學校,閱覽室的牆上貼着高爾基的一句語錄:“我撲在書本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一樣。

    ”這句話對于當時的我獨具魔力,非常貼切地表達了一個饑不擇食的少年人的心情和狀态。

    我也十分感謝那時候的《中國青年報》,它常常刊登一些偉人的勵志名言,向我的旺盛的求知欲裡注進了一股堅韌的毅力。

     在高中三年級的寒假,我沉湎在唐詩宋詞之中,被感染得自己也寫起了詩詞。

    我的筆記本裡還保留着那時的塗鴉,雖然不講韻律,難登大雅之堂,卻很能反映我當時的心氣。

    例如,有這樣一首詞—— 醜奴兒 醜者僞也,奴者分也 幾分隻當屋外風, 随你隆隆; 随你隆隆 隻因冷熱你不懂。

    
學識萬般靠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