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底層親戚

關燈
外公外婆的撫養不肯承擔任何責任,母親痛恨他的自私,早早和他斷了來往,甚至在路上遇見也不理睬。

    和我家最親的是三舅,他中年未婚,感情上把我家當成了自己的家。

    他是一個厚道人,見了我們隻是憨憨地笑,話語不多。

    三舅也曾在穗盛米店做工,解放後入了黨,當了一個單位的基層幹部。

    母親對她這個弟弟的婚事頗為操心。

    起先經人介紹,他談過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女人。

    我見過那女人,皮膚光潔,身材矮小,走路時屁股扭動。

    母親特别讨厭她,嫌她嬌氣而做作。

    她沒有工作,為了給她治療屁股上的一個大疖子,三舅花了不少錢,這也是母親不滿的一個原因。

    不過,據我觀察,三舅自己是喜歡她的。

    最後,據說是由于她出身不好,組織上沒有批準,婚事才告吹。

    若幹年後,經母親撮合,三舅娶了一個襪廠女工。

     二舅和小舅都在米店打過工,不是穗盛,是父親給介紹的别的米店。

    我的舅舅們大多和米店有幹系,隻因為父親在穗盛當過學徒,用上了那一點可憐的人脈,我由此看到父親與人相處的活絡和對内弟們的盡心。

    一定是在上海難以生活下去了,這兩個舅舅終于都去了外地。

    二舅去了山東,在煤礦做工。

    我小時候最盼望的事之一是他回上海,他是一個爽朗的人,一進家門就大聲說話,從包裡拿出許多土産和食品,小屋子裡立即洋溢起歡樂的氣氛。

    聽說他神經不正常,在山東那邊曾發病,因此遭到吊打。

    可是,我覺得他很正常,也許是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人吧。

    他成親也很晚,娶了一個寡婦。

    小舅去了山西,我不知他從事什麼職業。

    他跛一腿,人挺精神,據說小時候聰明好學,得過許多獎狀,但也早早辍學了。

    我考進北大不久,他曾途經北京,來學校看我,給我留下了一條床單和一些食品。

    我見到的他已是一口山西話,不斷地向我背誦行程時刻表,想起他曾經的聰明好學,我深感悲哀。

    那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從此杳無音訊。

     事實上,至少在我去北京讀大學之後,我離父母兩系的親戚都遠了,基本上沒有再見面。

    在小時候,跟随父母走親戚是一種童趣,是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

    随着年齡增長,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遠,親戚們就退隐為早年生活的一種背景了。

     補記 沒想到的是,最近幾年裡,我見到了久違的若幹親戚。

     2011年8月,上海書展,我被安排在中央大廳舉辦簽售活動,主辦方還請來了作家陳村和我對話。

    我到場時,陳村已先到,他指着身旁兩個農村婦女模樣的女子對我說:“你的堂妹。

    ”我以為他開玩笑,但那兩個女子立刻開口叫“阿哥”,說她們是我二伯父的女兒。

    她們是聞訊特意來見我的,對于我來說,這卻是一個意外。

    歲月無情人有情,久别重逢的我們興奮交談,陳村不失時機地舉起相機猛拍。

    聽妹妹說,這姐妹倆自辦農産品公司,做得很成功。

     2014年5月,妹妹打電話告訴我,兩個外地舅舅在兒女陪伴下到了上海。

    二舅九十五歲,小舅八十五歲,與九十七歲的母親在耄耋之年相聚,三位老人手拉手淚流不止。

    我聽了無比感動,當時已準備啟程去某地出席一個活動,當機立斷,退掉機票,立即奔赴上海。

    我見到的二舅是一個老頑童,身體雖略彎曲但硬朗,在他兒子的導演下表演跳街舞、喊英語。

    我告訴他,我小時候最盼望他回上海,會給我帶來好吃的東西,他疑惑地望着我,顯然記不起來了。

    小舅也健朗,不像他這個年齡,一見我就回憶當年來北大看我,住了一夜,郭世英不在校,他睡在郭世英的床上。

    我說:“你把一條床單留給了我。

    ”他感動地說:“你還記得。

    ”午餐時,他坐在我旁邊,對我說起平生最傷心的一件事。

    我這才知道,他娶了一個患精神分裂症的妻子,妻子于1986年離家走失,再無音訊。

    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的眼中仍淚光閃爍。

    他們并無生育,一個女兒是領養的,此後他沒有再婚。

    可見他多麼愛他的病妻,也多麼善良。

     這次相聚是三舅的一個兒子安排的,他和二舅有聯系,小舅則是通過查戶口庫尋找到的。

    三舅于前兩年去世,也已是高齡。

    我的父系前輩均已離世,而我的母系看來是有長壽基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