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日記 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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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談了一晚,滔滔的足使自己吃驚的精神,用得真不為少了!但是,說到的,不正如自己的事一樣麼?自己就從不曾用力氣去改正過一次。

    僅一次,也不曾作過!作事作人,照到所業已了然的方法,向前一步,我不是就可以将我這生活改變過來麼? 我是從不作過這樣悔過一類事的。

    我能說,能領會,卻隻不作。

     力的消失成了不可補充的情形,吃飯,睡覺,休息,玩,也不能将我所要的氣力讨回。

    沒有力,什麼事可作? 打我自己的嘴也是空的吧。

     八月二十四 人覺無聊。

    仍然為煩惱支配到身心。

     到萬孚處聽他談了若幹女人的事。

    我倒仿佛是一個非常适宜于聽這一類故事的人。

    看别人,或聽别人,自己是無分的。

    然而從這中得到一點難于解說的寂寞;又為這寂寞而愉快,是我此時的心情。

     回來,喉部發炎,若是白喉,則不吃藥,盡它加重,決不悔。

    我真不能再顧到家中人了,我願意死。

    我明白我是終會為一些什麼說不出的壓力把脊骨折斷死去的。

    死的意味雖想來也有點兒慘,不過較之于無辜青年被殺頭,應當說較高一着吧。

     八月二十五 像是白喉,痛着,飯也難多吃,然而不怕。

     要死,讓它死去得了。

    我沒有活的理由的。

     為獲得,或犧牲,活下來,是應當的。

    如今的我可為什麼呢? 忍了痛從第一路電車的這一端到那一端,靜安寺的鐘是九點三十五分,施高塔路的鐘是十點卅分。

    差不多有一點鐘消磨在車上了。

    要會的人卻不見。

    但另外見了一個人。

    說是在彼不在此,也成吧。

     不知怎樣回來卻傷心,哭了六次。

     我有可以哭六十次的理由!我掴我自己的臉,懲罰了自己,于是又來憐憫這被懲罰的無用的我的心。

    這裡總有一個人能明白我這原由吧。

     世界上是沒有女人要我愛她的,因為這出之于我便似乎是侮辱了女人。

    我明白怎樣不使女人讨嫌我的方法了;明白了這個對我也有益。

    不讓别人有我的影子在心上,則我的醜樣子,當少一個人知道了。

    我還深悔我仍然認識了一些人,其實是不必同這些人道名道姓的。

     一個頂荒唐的意見支配了我的頭腦,已經有多年了。

    我總想把生活徹底改造,從前的好歹全放棄不要。

    我若能這麼辦,我将去作奴仆,看一個另外的世界。

    俨然是一樣事情也不能作的我,真隻有找那具有好脾氣的主人一個方法了。

    這時有什麼人要這樣人我也願去的,隻莫把機會給我憶起過去——把眼前的一切全從記憶中抹去。

    ——我的新的生活即或怎樣給我煩惱勞頓,也總不至于如此時情形吧。

     誰知道什麼人要這樣一個仆人! 八月二十六 到此近一月了,一事不作。

    懶惰是該死的,但過細的究追這遠因近果,可詛的比可憐的地方似乎少一點。

    為什麼我成了今日的我呢? 想到找尋職業的事,人便胡塗的傷起心來了。

    在沒有向誰開口以前,先看看我所熟的大人先生,就全是斷定了我不是作事的人的神氣,在這些“知己”面前我能說我絕對作得下某事某事麼? 作事,倘若說,真是去作,也總可以吧。

    如今卻是作官。

    我究竟懂得到了多少作官技巧與藝術呢?——作官是天才的話,當然可以相信,因為如今的學者,作官以前是并不曾聽說過是學了多久升官秘密的。

    但這個我也不缺少麼? 也想到,朋友中先是在生活中并不曾表現着怎樣才幹,但一到作官時也就自然而然熟了個中情形處之泰然的。

    可是總不是我的事吧。

     看到了在中央副刊發表的不死日記,就得哭。

    想不到是來了上海以後的我,心情卻與在北京時一樣的。

    我在此,是已不會把媽殺死了,也不聽到别人罵我了,也不再來讓一個房東女兒宰割我的心了,可是我不仍然是以前的我麼? 仿佛告化子的生活,縱厭倦,要放下,也不成。

     無意中,翻出了三年前的日記來,才明白我還是三年前的我。

    在這三年中,能幹人,莫不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盛名與時間俱增,金錢和女人同來,屈指難于計數。

    許多革命家已作官了,許多…… 所謂許多許多,殆全變。

    十七年當然與十五年不同,貴戚世家新興階級成立以外,還有所謂文學家的老牌子,也俱各安富尊榮樂享厥成了。

     徒然的牢騷,真應當被青年美貌唇紅齒白的革命文學家代取綽号為“該死的”吧,就說是害怕,以後将方向轉變似乎是必需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