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日記 不死日記

關燈
實比所謂呆子還多。

     我若是遇事勇敢,糊塗的向前,我的所得決不是今日的一百零五個無聊。

    對女人,不糊塗的纏,豈有蒙人愛憐的一天。

    看着别的朋友,正有着頂好的榜樣在,用着那荒誕不經的撒野方法,一味癡,終于把所要的女人得到,也并不少。

    縱說碰壁機會多,然有天生善忘好性格,今日的事今日來負責,到明日,果又遇到了眼底恰當女人,無礙于再整頓精神,來使用昨天用于另一女人所失敗的把戲。

    經驗越多則從女子普遍的性格上更多認識,而将方法時有所修正。

    這世界,女人原本又是那麼多,全然慘敗是未必有的事吧。

     然而我,将何所用其糊塗事可作,也決不能作。

    在夢中,勇敢便非我所有。

    我追想我這無用的原由,還是窮。

    因為窮,我把一切勇氣全失了。

    永是把麻煩人當成我心中一件不當的罪孽,便遠遠離女人與社會。

    依稀像是有半分驕傲而如此,這驕傲,真夠丢人!想到不全然是窮而無用到如此時,我就覺得正因為要我這樣無用的人在,才能顯出這世界上英雄的幸福與女子的命運。

    在許多地方,永遠是機會見到那些身長五尺腰大十圍臉若醬瓜的漢子,偎倚到一個年青貌美的女子身旁,被糟蹋的女子仍然很少難過樣子,這之間,豈少全仰仗這漢子勇敢無畏而得到這勝利? 女人是瓶子,是罐子,凡在其底貼上了字條,寫着“這為我所有”字樣,便有了這女人了。

    一些人,是不問這瓶罐願意與否,設法将這東西底子翻露,勉強貼上這一類字條,而使女人承認她自己屬于某某的。

    能幹人則雖明知這瓶底業已有别人貼過字條,卻将一新字條貼到那字條上去,終于把這女人又引歸自己有的。

    要這些瓶瓶罐罐作主,說誰是它主人,這無從辦到。

    瓶罐的口與心是為容受水或燒酒白糖用的,女人的心則隻為容受男子愛情而有;女人的口那不過是最适宜于擦得绯紅,接吻一樣東西罷了。

     貼過字條與不曾貼過字條的瓶子罐子,羅列于我眼中的,夠多了。

    我隻徒然期待這東西說話,以為一千個中至少有一個會憑空說“我愛你”的。

    實則我見到的多數全是在一個人将字條貼到了瓶底時,這瓶子才開口向那貼字條的人說“我愛你”。

    然而我偏相信瓶子有拒絕主人歡迎主人的理由,我在一個很蠢的信仰中把日子糟蹋了不少,到如今,則又感到人已老大更無權利說誰“應歸我”的話了。

     還是這樣安分活下去吧。

     隻要莫流血,莫太窮,每月不至于一到月底又恐慌到房租同夥食費用,此外能夠在一切開銷以外剩少許錢,盡媽同九妹到—些可以玩的地方去玩玩,這生活算很幸福的生活了。

     想來這生活也好像并不算非分希望。

    為什麼就不讓我有這一天? 金錢,名譽,女人,三者中我所要的隻是能使我們這一家三個人勉強活下來的少許金錢,這一點點很可憐的欲望還不能容易得到。

     我恨我自己卻如此無用。

    既不能把自己縮小,各處鑽營學一隻狗搖尾乞憐,又不能把自己放大,到各處地方各樣機會上去大吹特吹:生活方便法門原是這兩種,就是把賣文章作本行也少不了需要這樣本領。

    我實在是無用的人。

    這世界,正有着人自己來捧自己的場,得到不少人敬服與憐憫者,這非凡聰明我那裡能學到? 唉!昨夜是又夢到發财了!我隻能作一點小小的夢。

     我與世界的一切一切,真隔離得太遠了。

    這結果将來的生活總隻有比目下更壞。

     我嗔着一切人,很無意思的嗔着。

    但是,心裡想,此時的中國,有一百個會說諷刺話的法朗士,中國不仍然是中國麼?口上的牢騷等于音樂,紙上的譏諷等于繪畫;不是人人可能聽到看到。

    即如魯迅,也隻是一個無用東西,可憐之至! 關于魯迅這個人,我有下面一種感想—— 對于女人的要求,總有之,像他這樣的年齡,官僚可以讨小老婆,學者們亦不妨與一個女人戀愛:他似乎趕不上這一幫,又與那一幫合不來,這個真苦了這人了。

    然而這個人又決不會像郁達夫,那麼幹喊“要”,仿佛居然也就喊到手了。

    處到這時節,也不會有女人反而去纏他吧。

    一些人,本來也無聊,讀了他文章,便說“這老頭子深刻”。

    說深刻,有什麼用?最好是自己是那麼年青,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像一個世俗所稱贊的觀音菩薩,固執的愛了他,大膽的趨就他,這于老頭子或者是有用的。

    他雖然從不說過“要”的話,但假使真有一個這樣的女子,實在是救了他。

    ……中國有一百個法朗士,中國還仍然是中國!年青人還是成天在各處被殺,年老人還是可以各處作官,買人口的販子還是用二十兩大秤一毛錢一斤的行市。

    ……把他的東西,翻英文,翻法文,翻成世界所有的文字,也抵不了一個女人來大膽愛他為實際給老頭子幫助。

    至于把自己本來還很惑疑的作品,給一個人一翻成外國文字,便以為自己是了不得,而從此中得到一種如飾甘露的淳醪的微醉,這當是某某天才的事,不是魯迅這個人的事…… 我這樣瞎猜,便來估定這人的苦惱因緣。

    其實我是連我自己也不曾能看得分明的。

    我要一個女人麼?這樣女人便能救我這下沉的心麼? 在我工作上,我想到我應怎樣把方向認清。

    這同我在生活上所下的決心一樣,結果是完全失敗了。

     一些憧憬的感覺,詳細看,隻是更憧憬。

    眼睛因為在燈下看書,成了近視,心眼則因為孤僻成了近視:我是始終無法把我一切生活方向看清的,所看到的全與别人兩樣,雖然是另一種味道,但這“不同”已将我摒除在世俗以外了。

     我是願作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的,這不是命運所許可的事。

     人到不能為名為利所醉心,去冒一切險,這人不胡塗地方,隻見其獨與世相外的多災多難,不适于生存,初無可敬處。

    我已無意中成了這樣的人了,因此我還得準備世人的揶揄。

     這時節,隻有一樣事是我可作的了,我死。

    實在是死了後,怎樣的給了人家的方便與不方便,我不會在未死之先去估計預約。

    死以後,至少我是一無所知再無麻煩來到頭上了。

     單是為了隔壁一個客人,用那湖北口音學官話,罵混蛋,我想我既不能把這小雜種打死,又無從搬家,又無法禁止這“混蛋”,也就很容易的想到死。

    當我發現了自己是怎樣的勉強的同到這一切人接近時,我為我自己的忍耐實出奇的驚訝了。

    我并不真便如此輕易死去,而這些聲音的煩惱我又如何大而且長久! 人類是可憐的東西,我不能在此話上多有所解釋,但一想,總之處處是可憐的。

     又一天呀! 看看自己所寫下的是些什麼東西吧。

    連自己也莫名其妙。

     心是煩亂。

    是随時随事皆像可以生氣。

     聽到東房的媽的咳聲,便把眉聚成一字。

    四百元是一個大數目,三百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