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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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血光。

    她的笑容使她咧開了真正的血盆大口。

    麻大媽的每一顆牙齒都布滿血迹。

    她就那樣血淋淋地笑,對父親說,好了,屙下來了,是帶把的。

     父親進門時我沒有理他。

    我被撂在鋪了一層花布的泥地上。

    和别的孩子一樣,翹起兩條腿,緊握兩隻拳頭,閉着眼睛嚎哭。

     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冬天我專程拜谒過劉雅芝,也就是七十八歲的麻大媽。

    那一天下了冬雨。

    村裡的草屋與巷弄都顯得龌龊無序。

    我在泥濘的巷底找到了業已孀居的麻臉老人。

    她蹲在豬圈内側,四周圍了一群人。

    一個男孩蜜蜂一樣為我引路,他從大人的褲裆下面鑽進豬圈,大聲說,麻老太,城裡有人找你。

    人們讓開了一道縫隙,麻大媽正在為一頭碩大的母豬接生。

    母豬是黑色的,八隻小黑豬正卧在金黃色稻草上拱母豬的紅腫奶頭。

    麻大媽绾了頭發,袖口卷得很高,臉上的麻子松成橢圓狀。

    因為眯眼她老人家張開了嘴巴。

    她的牙隻剩了兩顆,對稱地立在暗紫色上牙床上,像一隻蛐蛐。

    麻大媽望着我。

    她的紫色牙床使我想起了我的肚臍。

    這次聯想使我的記憶出現了曆史空罅,吹動起冬雨裡的風。

    麻大媽吃力地站起來,盯着我的頭顱頂部,正确地指出:“你是倒着出世的。

    ”我驚喜地說,您老記得我?麻大媽的臉上沒有表情。

    記不得了,麻大媽說,我接過的娃比接過的豬還多。

    我很突然地激動起來,說,我是您接的生!麻大媽的雙手麻木地垂挂在那兒,半透明的血色水珠在指尖上往下滴漏。

    這時候有人喊,第九個!第九個!麻大媽坐下去,用她的血手撫弄黑色母豬的紅腫産門。

    是一個小白豬,這個色差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

    大家靜下來,麻大媽極耐心地用手托住小豬。

    小豬的生産過程寓動于靜,如日出那樣,你不見它動,它就一點一點變大起來。

    麻大媽變戲法那樣接出了豬仔,用幹稻草擦了又擦。

    麻大媽說,你回去吧娃,我不接你你也要來到這個塵世上,這是注定的,你逃不出這個命。

    大家一齊回過頭來,看着我。

    我把禮物放在地上,麻大媽就那樣唠叨着。

    我疑心麻大媽是在和豬說話,心中無可挽回地怅然起來。

    我用研究《左傳》《聖經》和《判斷力批判》的眼睛盯住那雙手,找不出這雙手與我的生命曾有過的曆史淵源。

    作為一種曆史結果,麻大媽手裡現在捧着的僅僅是豬。

    我在幸福之中黯然神傷。

    我的身體開始顫栗,無助卻又情不自禁。

    麻大媽說,一物一命,可誰也逃不脫一雙手。

     麻大媽早就死了。

    她老人家的手在我的想象裡散了架,所有的骨頭都像竹節,一塊一塊排列在黑土之中。

    我現在在海上,我的懷裡揣了那張地圖。

    我常幹的事就是看地圖。

    沒事我就把地圖攤開來,這是我親近世界的一種努力。

    我在這張地圖裡走過很多地方。

    也可以說,我帶了這張地圖走過了很多地方。

    在兩種迥然不同的遊曆方式裡,我盡量仔細體驗微觀與宏觀。

    它們是一回事。

    是世界的正面與背面。

    是感知的這頭與那頭。

    這張地圖已經很髒了,折頭都生了毛邊。

    但這張地圖的本質依然如故。

    一比六百萬這個比例說明了它與世界的關系。

    這個不同等、不平均的關系裡有絕對的對等與精确。

    世界在人類的智慧面前已經很滑稽了。

    我就那樣一手叉腰,一手夾煙,在千年古柏或萬年青石之旁精骛八極,神遊四海昆侖。

    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像戰争年代的毛澤東。

    但他是他,我是我。

    我看地圖完全是審美的,看久了就會有幻覺,認定自己已在九萬裡高空,如風鵬背負青天。

    在青天之上我時常産生宇宙式幸福感。

    我在地圖面前甚至産生過恐高症,擔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圖裡去。

    世界真的已經像古書裡說的那樣了,藏昆山于一芥。

    世界有時其實是經不住推敲的。

     地圖的另一迷人處是它的色彩。

    它的色彩相互區分又相互補充。

    區分與補充使地形與地貌産生了人文意義。

    但我眼裡的色彩區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語言的。

    地圖色彩的缤紛骨子裡隐藏了語言的無限多樣。

    上帝不會讓人類操同一語言的,這不符合創世紀的初衷。

    我們沒有必要統一什麼,統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統之後會有大難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條。

     離家時我隻帶了這張地圖。

    我決定兩手空空離開這個家。

    我夠了。

    我受夠了。

    林康終于去睡了。

    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兩個星期。

    她一吵架便熱情澎湃,目光裡透視出世俗沖動與毀壞激情。

    她一吵架身體四周便散發出金屬光芒和生命氣息。

    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隻小鳥,隻會歌唱春天、夏夜、植物與愛情。

    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嬌小的身軀在結婚之後裂變成原子彈,能量無比,威力無窮,籠罩了一層刺眼炫目的蘑菇雲。

    她鐵青了臉瞪着驚恐的眼睛對我一次又一次大聲呼叫:去掙錢,去掙錢,快點去掙錢!這年頭不是男人瘋了,而是女人瘋了。

    她們在夢中被錢驚醒,醒來之後就發現貨币長了四條腿,在她們的身邊瘋狂無序地飛竄。

    她們高叫錢。

    這年頭女人成為妻子後就再也不用地圖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隻用紙币。

     我已經放棄我的博士與命題了。

    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哲學家說得真好,我們不能放棄我們根本沒有的東西。

    我決定走。

    離開原子彈,離開充滿美麗與充滿性高潮的一米五八。

    淩晨四點我悄悄取了背囊,裡面隻裝了地圖。

    我站在大街上,路燈一拳頭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

    我打了一個寒噤。

    淩晨四點甯靜而又淫蕩,對日出充滿引誘與挑逗。

     鐵軌伸向遠方,發出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