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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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步子拖得極疲憊。

    滿巷子都是霧,淡霧加重了清晨的小鎮氣氛。

    四五個人站在水鋪的老虎竈前頭,他們在議論什麼。

    一個胖女人正用一隻碩大紫銅水舀出售開水。

    我一到來他們便停止了耳語。

    我的陌生形象引起了他們的普遍關注。

    他們甚至自動舍棄了“先來後到”這一古訓,給我讓了先。

    我貯好水從口袋掏出一塊銀元,這是阿牛從一個布袋子裡拿給我的,我把它遞到了胖大娘的肉掌心。

    這一細節被所有人看在了眼裡。

    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說:“怎麼找得開?你就沒有零錢?”我搖了搖腦袋。

    我可從來不花零錢。

    我的這個動作在小鎮人的眼裡顯得财大氣粗,極有來頭。

    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錢還給我。

    我離去時利用換手的空隙回了一次頭,幾個人正停了手裡的活一起對了我駐足遙望。

    我一回頭他們就把腦袋還過去了。

     小鎮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門木闆。

    篾匠攤、皮匠鋪、雜貨店、豆腐房、鐵匠鋪、剃頭屋順我的足迹次第排開。

    家家戶戶都開了門。

    人們在大清早的安閑潮濕裡慢慢悠悠地進進出出。

    小鎮清晨的人影綽綽約約,有點像夢。

    人們用問候、咳嗽與吐痰拉開了小鎮序幕。

    很遠的地方有雞鳴,聽不真切。

    路面石闆的顔色加重了霧氣的濕溽感。

    鐵匠鋪升火了,一股黃色濃煙夾在霧氣裡順石街的走向四處飄散,消失得又幽靜又安詳,帶了一點神秘。

    我走到鐵匠鋪前,那個強壯的鐵匠正在拉一隻碩大風箱。

    随着風箱的節奏爐膛裡一陣火苗一陣黃煙。

    烏黑的鐵鍋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熱氣,鐵匠猛吸了一口痰,狠狠地吐進了爐堂。

     我發現隻有東面的隔壁鄰居還沒有開門。

    門闆一塊一塊挨得極緊,沒有一點動靜。

    我剛想停下來,阿牛坐在門前不耐煩了,對我說:“快點快點。

    ”我進了屋,看見阿貴與阿牛已經在前門後門把守住了,小金寶站在樓梯對了堂屋打愣。

    南門外是往來穿梭的尖頭舢闆。

    北門外是穿梭來往的男女行人。

    阿牛命令我給他們泡茶。

    剛泡好茶小金寶立即命令我去給她買衣褲、鞋襪、牙刷和煙酒。

    小金寶扯過阿牛的錢袋,順手又給了我一塊大洋,沒好氣地對我說:“還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轉了一圈買回來的隻有一雙木屐、一隻鞋刷、一小壇黃酒、一包旱煙絲和一隻旱煙鍋,外加幾隻燒餅。

    我把這些東西一古腦兒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寶發話。

    小金寶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說:“你買了些什麼?你都買了些什麼?”小金寶摁住我的腦袋大聲說——“你給我拿去刷牙,你刷給我看!”阿貴坐在南門自語說:“我就聽說過鞋刷、鍋刷、馬桶刷,從來沒聽說過牙刷。

    ”小金寶拿起桌上的東西一氣砸到了河裡,指了我的鼻尖說:“給我去買,給我挑最好的買!” 我沒有立即出去。

    我走到竈前打開鹽罐,往食指上敷了些鹽屑,而後在嘴裡搗來搗去。

    我把食指銜在嘴裡時故意側過腦袋,指頭在嘴裡運動得格外誇張。

    漱完嘴,我咂巴着嘴巴,似乎十分滿意,小金寶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剛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鹽,把食指送到嘴裡去。

    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難又難看。

    她擰緊眉頭完成了這個每日開始的必須儀式,嘴裡鹹得不行了,一連漱了好幾口都沒能沖幹嘴裡的鹹氣。

    刷完牙小金寶似乎有些餓,她從桌面上拿起一隻餅,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的咬了一口。

    她盡量往下咽,但該死的燒餅木頭一樣立即塞滿了她的口腔。

    她咀嚼的同時燒餅屑從兩隻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來。

    小金寶一把扔掉燒餅,啐了一口,扶在竈邊就是一頓亂吐。

    阿牛揀回燒餅,在大腿上擦了擦,說:“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麼好的東西都咽不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