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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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再請假麼,準不了假,大不了我被單位除名麼。

    ”子路說:“神經病!”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先是不想讓娘聽見,後來聲音漸漸大起來,娘在那邊屋裡敲着炕沿說:“什麼事呀,黑漆半夜的睡不安甯!”子路就氣呼呼地說:“你要留你就留吧,我回城去,我明日就回城!”賭氣拉燈繩,燈繩竟被拉斷了,他一裹被子睡下。

     子路一覺醒來,窗子上一片陽光,腦子裡的第一念頭:天晴了?爬起來西夏卻不在了,問娘:西夏幹啥去了?娘說頭明搭早的起來,隻說一句話她去鎮街呀,也沒說幹啥去。

    娘又問:“她幹啥去,你也不知道?夜裡吵什麼啦?”子路臉一下子陰下來,氣呼呼地說:“娘,我得明日回省城哩!”娘說:“說走就走呀,不是還沒和菊娃說那事嗎?”子路說:“我一個人走!”就起來收拾行李。

    娘再問什麼,他也不答。

    西夏到天黑才回來,娘有些埋怨:“你一出去也是個沉勾子,一整天裡不落家,子路都生氣了,收拾行李說是明日要回省城呀!”西夏說:“我們說好了的,讓他先走,他的假是早到期了。

    他走我不走的,我還陪娘!”娘說:“你和他緻氣了?”西夏說:“緻什麼氣,哪兒有什麼氣緻哩?他走了,我和菊娃姐好好談呀,她要願意去省城,我和她一塊兒去,讓子路先回去尋住的地方,還得找個打工的單位呀!”西夏笑呵呵的,娘卻在她臉上看,像看書一樣,說:“子路是蔫驢,犟得很,我還以為你們緻氣了!”西夏就看子路,子路臉還是拉得老長。

    西夏就過去,把一顆梅杏幹塞到子路的嘴裡,她是在鎮街的商店裡買了一包,回過頭來讓娘也吃一顆,娘不吃,轉身便去廚房端飯了。

    西夏笑了笑,低聲說:“你真的要走?”子路說:“我說話不算話,我還是男人?”西夏說:“計劃在高老莊要懷上一個娃哩,這下就畢了?!”子路哼地一聲,坐在了椅子上。

    西夏說:“好,那你就走,等我也回城了咱們再說。

    我隻希望你在走之前,啥話也不要對娘說。

    ” 第二天一早,子路真的要走了。

    娘要送他,他不肯,石頭要送他,他也不肯,西夏就提了他的那個提兜送他,西夏把他整理的方言土語筆記本也裝進提兜的時候,問子路能不能把她收集的畫像磚先也帶一兩件,子路沒有回答她,卻掏出那個筆記本撕了。

    西夏不再說一句,提起了提兜跟子路走。

    出了蠍子尾村,子路卻拐腳往爹的墳上去,他并不等候西夏從櫻甲嶺崖崩下來的亂石裡走近來,跪下去給爹磕了一個頭,那磕聲特别響,有金屬的韻音,西夏聽見他在說:“爹,我恐怕再也不回來了!”兩行眼淚卻流下來。

    在那一刻裡,西夏不知怎麼也傷感起來,她跑過去抱住了子路,子路的頭正好搭在她的xx頭上,她喃喃地說:“子路子路,你要理解我。

    ”拔掉了他頭發中的一根白發。

     當子路坐上去省城的過路班車,消逝在了鎮街的那頭,街上滿是些矮矮的男人和女人,都跑過來問西夏:子路走了?子路怎麼一個人走了?西夏擡起頭來,蓦地看見了牛川溝的方向,有白塔的那個地方,天空出現了一個圓盤,倏忽又消失了,她以為她是看花了眼,問旁邊人:“看見了嗎?看見了嗎?”但衆人都沒有注意到那天上的奇觀,而鞏老大家門前的那攤積水前,迷胡叔坐在那裡又咿咿呀呀地拉了胡琴,你弄不清那水是琴聲在漫,還是琴聲是水而搖曳,一切都飄飄然然,站在旁邊聽琴的一個是她曾在省城車站見過的女人,一個竟是南驢伯。

     一九九八年三月初稿完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稿完 《高老莊》後記 賈平凹 今年我将出版我的文集,一共是十四卷,沒有包括過去的《廢都》和現在完成的《高老莊》。

    設計封面的曹剛先生在每一卷上以一個字做裝飾,他選用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甯四方”。

    這是劉邦的詩,二十三個字。

    瞬間的感覺裡,我立即知道我的一生是會能寫出二十三卷書的。

    《高老莊》應該為第十六卷,也就是我在這個世紀的最後一部長篇。

     在世紀之末寫完《高老莊》,我已經是很中年的人了。

    人是有本命年的,幾乎每一個中國人在自己的本命年裡莫不是恐慌懼怕,同樣,天地運動也有它的周期性,過去的世紀之末景象如何,我們不能知道,但近幾年來全球範圍内的領繁的戰争,騷亂,饑荒,瘟疫,旱澇,地震,惡性事故和金融危機,使得整個人類都焦躁着。

    世紀末的情緒籠罩着這個世界,于我正偏偏在中年。

    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階段,上要養老,下要哺小,又有單位的工作,又有個人的事業,肩膀上扛的是一大堆人的腦袋,而身體卻在極快地衰敗。

    經曆了人所能經受的種種事變(除過坐牢),我自信我是一個堅強的男人,我也開始相信了命運,總覺得我的人生劇本早被誰之手寫好,我隻是一幕幕往下演的時候,有笑聲在什麼地方輕輕地響起。

    《道德經》再不被認作是消極的世界觀,《易經》也不再是故弄玄虛的東西,世事的變幻一步步看透,靜正就附體而生,無所慕羨了,已不再寵辱動心。

    一早一晚都在仰頭看天,像全在天上,蹲下來看地上熙熙攘攘物事,一切式又都在其中。

    年初的一個黃昏,低雲飛渡,我出門要幹事去,當一腳要踏下去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一隻蟲子就在腳下活活地蠕動,但我的腳因慣性已無法控制,踏下去就把它踏死了。

    我站在那裡,悲哀了許久,忏悔着我無意的傷害,卻一時想到這隻蟲子是多麼像我們人類呀,這蟲子正快樂地或愁苦地生活着,突然被踏死,蟲子們一定在驚恐着這是一場什麼災難呢?也就在那個晚上,我坐在書房裡,腦子裡還想着蟲子們的思考,電視中正播放着西藏的山民向神靈祈禱的鏡頭,蓦地醒悟這個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着神靈和魔鬼的,之所以種種奇離的事件發生,古代的比現代的多,鄉村的比城市的多,邊地的比内地的多,那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響。

    類似這樣的小事,和這樣的小事的啟示,幾乎不斷地發生在我的中年,我中年階段的世界觀就逐漸變化。

    我曾經在一篇短文裡寫過這樣的話:道被确立之後,德将重新定位。

    于是,對于文學,我也為我的評判标準和審美趣味的變化而驚異了。

    當我以前閱讀《